55
客棧門口正有不少人, 來來往往的,都聽到了徐雲中說的話。有知道他是誰的,心中難免詫異, 因為這位鶴城才子實在是懶惰嗜酒出了名, 一年裏能醉個兩百天, 清醒時也大半都躺在院中軟塌上,閑閑守着頭頂一方天, 嘴裏除了吟詩就是吟詩,想讓他挪動貴步吃一頓親戚席面都困難,還要北上?
祝燕隐道:“我們是要去讨伐焚火殿的, 時常會遇到危險, 怕是不大方便。”
徐雲中的理由也簡單, 他說自己有一位故交叫宋玉, 住在霜皮城中,已經病了許多年。原本早就想去探望,但過了王城的那一截路不安穩, 所以一直未能成行。這回好不容易趕上了武林盟的隊伍,想要結伴同行,算是合情合理。
霜皮城也在東北, 據說城中有幾百棵枝幹雪白的樹,遠望如樹皮上也結了霜, 因而得名, 确實離雪城很近。
祝府家大業大,車隊再來十個人也能裝下,而且才子之間多少有那麽一些惺惺相惜,祝燕隐便吩咐管家暫且将徐雲中帶去廳裏喝茶,自己找到厲随, 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又問:“你怎麽想?”
厲随道:“若真是要投奔親友,你想收留十個二十個也無妨。”
祝燕隐不放心:“我不是怕他居心不良嗎。”
雖然暫時說不上哪裏不良,但祝二公子的江湖話本可不是白看的,對各式套路熟悉得很,尤其是這種非親非故,卻突然要求加入隊伍的人,怎麽想怎麽不能掉以輕心。
厲随派人去城北看了一眼,硯臺鋪子還好端端開着,小夥計獨自一人守着店鋪,對上門拜訪徐大才子的衆位客人挨個解釋,我家老板跟着武林盟一起去東北了,到霜皮城探望宋先生,可能要過幾個月才能回來。
似乎并無異常。
厲随道:“想不想帶着他,都随你喜歡。”
祝燕隐心想,那我還是帶着吧。沒問題最好,若是有問題,放在身邊盯着,總比暗暗躲在角落裏要強。
于是他就在自家的豪華車隊裏給徐雲中安排了一個位置,又抽調了五名護衛——看似妥帖周到,但多少有那麽一點監視的意思在裏頭。
下午的時候,武林盟的隊伍又出發了。天上飄着若有似無的小雪,祝燕隐讓祝小穗将厲随請進自己的馬車,說是要聽故事,但其實是不想讓他繼續在寒風中騎馬,有一種冷,叫抱着暖手爐的江南貴公子覺得你冷。
其餘江湖人:很吃驚,現在連厲宮主都開始拓展講故事的生意了嗎!
祝燕隐放下車簾,神秘兮兮:“方才家丁來報,說徐雲中一直在馬車裏睡大覺,并沒有做什麽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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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随捏住他的鼻尖:“他才剛剛混進你的車隊裏,就算有問題,也不可能立刻就行動。”
“反正我會一直派人盯着他。”祝燕隐道,“我已經想好了,這一路我都不會主動去找他,先晾着,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
厲随揚起嘴角:“好。”
結果一晾就是三天。
徐雲中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飯、睡覺和喝酒,他倒是不挑,自己帶的酒喝完了,路過村鎮街巷弄一些便宜散酒,也能喝得有滋有味,吃飯就跟着祝府一起——交夥食費的那種,而且一次就交了兩個月。
祝府的吃穿用度講究氣派,兩個月的夥食費并不是一筆小數目。
祝燕隐聽說之後,問厲随:“可我們那晚去買硯臺的時候,小夥計明明說賬上已經沒銀子了,徐雲中那麽寶貝稀罕的硯臺,最後還是乖乖拿出來賣,怎麽現在出手又如此闊綽,他哪裏來的銀子?”
厲随道:“許是其餘門派的弟子。”
祝燕隐:“啊?”
厲随掀開馬車車窗的布簾,示意他往前看。
一名錦衣青年正在笑容滿面地往徐雲中的馬車裏鑽,身後還跟着小弟子,手裏捧滿了禮盒補品。
祝燕隐:“……”
果然,美人在哪裏都好說話。
祝燕隐雖然也是容貌不凡的讀書人,但背後的家世實在太顯赫了,顯赫到其餘人只能感慨仰望,并沒有信心能勾搭到仙氣飄飄的祝府二公子。但徐雲中不同,他雖才華橫溢,但歸根結底也只是個開毛筆鋪子的小老板……還是硯臺鋪子來着,這都不重要,反正同聲名赫赫的各大門派來說,差距還是頗大的,所以各位存在着強烈愛美之心的少俠們就都信心滿滿地來了。
“這不行吧。”祝燕隐坐直,擔憂道,“我們還沒有摸清徐雲中到底是敵是友,怎麽能放任他接觸武林門派?”
厲随靠在軟塌上,給他喂梅子吃:“你可以讓趙明傳去查查看。”
祝燕隐咬了兩口蜜餞:“我怎麽覺得你一點都不擔心?”
厲随将手指擦幹淨,有一下沒一下捏他的後頸:“有你在,我為何要擔心?”
祝燕隐被他這一副全然信賴的慵懶放松搞得壓力很大。他坐在旁邊想了一會兒,又問:“你是相信我,還是懶得管?”
厲随答:“懶得管。”
祝燕隐:我就知道,你不許吃了,放下我的梅!
厲随笑着抱過他,低頭在脖頸處親,幾縷頭發垂下側臉,搞得很不務正業,很縱情享樂。
祝燕隐沒什麽脾氣,他算是發現了,厲随雖然想殺了赤天,但卻從未真正想過要與武林盟合作,即便是與衆人一道北上,也僅僅是“同行”而已,有時候不羁起來,甚至有一種“即便赤天已經将全武林都拉入魔教,我也能一個殺一千”的無所謂氣質。
雖然你功夫很高,但這樣不至于,真不至于。
祝燕隐一邊被他搓扁搓圓,一邊想着要怎麽解決一下這個問題。雖然他也不怎麽喜歡武林盟,但能多幾十上百個幫手總是好的。
不遠處,徐雲中的馬車裏,先前那名錦衣少俠已經出來了,他并沒有送出去禮物,不過看起來心情倒是很不錯,一路仗劍策馬,好不風流。
祝燕隐稍稍皺起眉頭,若徐大才子不收禮,那銀子是從哪裏來的?
為了盡快摸清真相,當天晚上,他便找到了趙明傳,同他說了心中疑慮。
趙明傳道:“我也聽說了。”
祝燕隐催促:“詳細說說。”
趙明傳人緣好,打聽消息的門路自然廣。據他所說,這幾天所有去拜會徐雲中的人,都與之相談甚歡,談天的話題也是五花八門,比如說滇城的門派,徐雲中就與他聊四季如春的盛景與過橋米線,晉地的門派,就聊竹葉青酒,西北聊沙漠,東南聊出海,反正總能找到共同語言。
祝燕隐心情複雜:“他還挺博學,那聊完之後呢,真的沒有收禮嗎?”
“沒有,非但不收禮,好像還會送禮。”趙明傳道,“也不是什麽稀罕東西,就是些玉佩啊扇墜啊,不過價格不便宜。”
祝燕隐更迷惑了,這人到底怎麽回事?
趙明傳壓低聲音:“賢弟覺得他有問題?”
“沒證據,不過總覺得有些奇怪。”祝燕隐将那夜去硯臺鋪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趙明傳道:“不如我先去探探。”
“我也是這個意思。”祝燕隐道,“至少先摸清楚,他的銀子是從哪裏來的。”
趙明傳又問:“厲宮主怎麽看?”
祝燕隐險些被茶水嗆到,做賊心虛,什麽厲宮主怎麽看?
趙明傳進一步解釋,哦,我看最近厲宮主經常留在賢弟的馬車裏,像是關系極為親近,關于對徐雲中的疑慮,賢弟難道沒有同厲宮主說過嗎?
祝燕隐:“沒有,沒提過,他好像也并不是很關心。”
趙明傳嘆道:“也對,厲宮主一向對江湖人、江湖事都沒興趣,這回若不是看在賢弟的面子上,只怕也不願與我們共同北上。”
祝燕隐面不改色:“嗯。”
這就是臉臭脾氣爛的好處了,雖然全江湖都知道厲随要殺赤天,也知道厲随身負重傷,但就硬是沒有一個人覺得厲随其實很需要武林盟幫忙,都還戰戰兢兢把他當祖宗一樣供着,這基本得歸功于厲宮主那張“你們都得死”的冷酷臉,好吓人的。
祝燕隐又問:“赤天長什麽樣?”
趙明傳:“你沒問過厲宮主?”
“你怎麽什麽都讓我去問厲宮主?”
“……”因為你們分明就時時都待在一起,前陣子還好,這陣子簡直形影不離。
祝燕隐還真沒問過,倒不是不敢,而是覺得兩人獨處的時光實在美妙,不想破壞氣氛。
趙明傳道:“近些年所有見過赤天的人都死了,據早年與他打過交道的人說,赤天面容平平無奇,鷹鈎鼻,三角眼,皮膚蠟黃,身材也瘦小。”
祝燕隐如實評價:“這副尊容,怎麽好意思在江湖中興風作浪的,我家門口賣湯包的大爺都比他更像魔教教主。”
趙明傳苦口婆心,人不可貌相。
數裏地外,那夜的面具人正站在矮坡上,月色慘淡,他的面容也慘淡,真應了一個平平無奇,三角眼,鷹鈎鼻。
身旁還伴着一名青衫女子,她面色猶豫,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教主為何要突然拉攏徐雲中?”
赤天道:“不是拉攏,是利用。”
“但徐雲中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所以他比高手更好用。”
青衫女子低頭:“屬下不懂。”
赤天語調平緩,繼續不緊不慢地問:“你能打得過藍煙嗎?”
“能。”
“你們十六個加在一起,能打得過厲随嗎?或者再退一步,能打得過他一只手嗎?”
“……不能。”
“你們十六個,再加上我呢?”
“教主神功蓋世——”
“我不知道!”
“……”
青衫女子噤聲,惴惴不安道:“是屬下多嘴。”
“這麽多年,厲随一直隐在西北地宮中,沒人知道他的功夫究竟練到了何種地步。”赤天半閉着眼睛,“但我知道他的天賦,我不想與他正面交鋒,哪怕讓我在雪原中多待一年、五年,只要熬到讓老天爺将他帶走,我也願意。”
青衫女子是焚火殿十六名護法之一,名叫原野月,她只在那個雪夜與厲随短暫地打過照面,但當時對方已是奄奄一息,所以她實在不懂,這些年教主究竟在躲什麽。
“但偏偏,他不願好好待在西北等死。”赤天問,“都準備好了嗎?”
“是。”原野月道,“已經按教主的吩咐,全部準備好了。”
赤天轉身,枯瘦的身影如幽靈一般,轉瞬便消失在了夜色裏。
……
厲随也正在與祝燕隐冬夜賞月,共騎一匹馬的那種。
其實這種寒風咻咻的天氣,是應該待在馬車裏抱着手爐取暖的。但就是祝燕隐閑聊時提了一句,說自己在未失憶前,好像經常與諸多知交好友冬夜飲酒賞月,再順便寫寫詩,猜猜迷,十分逍遙,于是厲宮主就帶着他來重溫舊夢,賞月了。
祝燕隐問:“猜謎嗎?”
厲随答:“不猜。”
祝燕隐笑着回頭看他:“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問你很難的,保管一猜就中。”
“不猜。”大魔頭就是這麽有原則。
祝燕隐清清嗓子,我開始說了啊。
厲随單手捂住他的嘴。
祝燕隐笑得越發開心了,雙手握着他的手腕非要說,厲随卻收緊手臂:“別鬧,有人。”
“……”
還真有人。鶴城美麗的大才子正獨自站在一塊石頭上,背起雙手,長袍被風漫卷,迷人倒是很迷人,月下仙人似的,但就是看着有點冷。
厲随低聲問:“去嗎?”
“不去。”祝燕隐打定主意要晾着徐雲中,“我們回營地。”
厲随調轉馬頭。
已經站了半天的徐雲中:“?”
等會兒,你們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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