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徐雲中本是來找人一起喝酒的, 沒想到卻給自己找了個活。不過他最近本來也無事可做,便一邊斟酒,一邊懶散道:“這還不簡單, 你只要繼續稱病, 說片刻離不開大夫不就成了。”

“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祝燕隐雙手撐着腮幫子, 愁眉苦臉,“可江神醫剛剛來找過我一趟, 說他前幾天就跟章叔聊過了,我往後只需靜養,有沒有大夫都成。”

“病情這種事, 誰能說得準, 你可以再假裝病來如山倒一下。”

“萬一舅舅見勢不妙, 大張旗鼓從宮裏請禦醫怎麽辦?再說了, 他看起來就一臉精明,不大好騙。”

“那你就說赤天功夫極高,并且已經盯上了祝府, 全天下只有厲宮主才能保護你。”

“那舅舅只會從東北駐地調撥更多的軍隊。”

徐雲中一時無語,原來權勢滔天亦有權勢滔天的煩惱,那就是日子過得實在太無憂無慮, 想人為制造一點假模假樣的波折都很難。

祝燕隐蔫叽叽趴在桌上:“唉。”

徐雲中又提議:“那你便說實話。”

祝燕隐擡起眼皮看他,什麽意思?

“你就說放心不下厲宮主, 想一直跟着他, 這又怎麽了?”徐雲中坦蕩答曰,“就算暫時不便坦白心中傾慕,但人在江湖行走,能遇到一共赴生死的知己好友,也同樣是一樁美事, 何必像做賊一樣遮遮掩掩,反而無趣。”

祝燕隐坐起來仔細想了想,也對,哪怕沒有任何能說服舅舅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自己堅持想去雪城,應當也是可以成行的——就像當初無理取鬧,非要在家中修一座煉丹爐,雖然全家都被愁得頭大如鬥,最後不也一樣修了嗎?

雖說仗着家人對自己的縱容就要風要雨,其實不太合适,但如今情況特殊,也顧不上太多了,将來再好好向舅舅賠禮道歉便是。

徐雲中問:“如何?”

祝燕隐一拍桌子,就這麽幹。

他原本想立刻就去找舅舅,但此時夜已深,村子裏一片漆黑靜谧,軍隊駐地也是戒備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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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詢問,祝燕隐被吓了一大跳,他心髒砰砰跳地問:“你怎麽還沒睡?”

“猜到你也沒睡。”厲随上前,解下自己的披風裹住他,“外頭雪大,別着涼。”

披風上還有對方的體溫,祝燕隐被這麽暖融融地一包,立刻就又湧出幾分軟綿綿的情意來,心頭又甜又酸,越發不想走了。

結果下一刻,厲随就問:“說說看,同徐雲中商量出了什麽借口,好繼續留在我身邊?”

祝燕隐:“……”

我走了!

厲随笑着拉住他的衣袖,月黑風高的,四周也是一片漆黑,祝燕隐便偷偷将手往上蹭,與他變成了十指相扣,又嘴硬:“誰說我要跟着你了。”

“那你要住在霜皮城?”

“你想讓我住嗎?”

“我不想。”厲随道,“先前我覺得僅靠祝府護衛,無法護你周全,倒不如留在我身邊,還更放心一些。”

“那現在呢,現在有軍隊保護我,你就放心了嗎?”

“放心,卻舍不得。”厲随将手指收緊,“其實我應該将你留在霜皮城中的。”

“我是我,又不是你的物件,你說留就留了?”祝燕隐揉揉鼻子,很有自己的主意,“我已經想好了,反正舅舅已經借來了朝廷的軍隊,我便帶着軍隊一起去雪城,這樣既有人保護我,不讓你分心,關鍵時刻或許還能幫上忙。”

厲随笑笑:“好,你決定。”

積雪蓬松而厚,踩起來嘎吱嘎吱,靜谧安寧。

兩人便沒有回住處,而是繼續肩并肩漫無目的地往遠處走,偶爾說兩句沒什麽意義、卻很有意思的話,掌心裏的溫度相互傳遞,隆冬寒夜也不覺得冷。

……

翌日清晨,舅舅剛起床,雪白的大外甥就找上門了。

“小隐這麽早就起床了。”蘭西山笑着招呼,“用過早飯了嗎?”

祝燕隐乖巧:“嗯,用過了。”不僅用過了,還已經在院子裏背着手來回轉了七八圈,好不容易才等到屋裏有動靜,你們中年人可真能睡啊,就不怕早朝起晚了嗎。

蘭西山拉着他的手,又仔細看了半天,連連感慨這幸好沒餓瘦,臉上也沒見多少旅途颠簸的辛苦憔悴,否則你娘還不知要如何心疼。

祝燕隐道:“章叔和小穗将我照顧得很好。”說完又及時補充一句,厲宮主也将我照顧得很好,我與他待在一起,每天都高興極了,片刻都不願分開。

蘭西山對大外甥很溺愛,慷慨道:“這事容易,等武林盟了結了與雪城魔教的恩怨,舅舅便将你喜歡的江湖人都邀請到王城,天天陪你吃喝玩樂,縱情游玩,如何?”

祝二公子:“……”

長輩如此善解人意,自己卻恃寵而驕無理取鬧……但不鬧又去不了雪城,就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蘭西山已經吩咐下人,又“吭哧吭哧”搬出來一個金絲楠木的大箱子:“這是你表兄讓我帶給你的,因當年各類卷宗數量龐大,又不能外借,他只能重新找了十餘人謄抄,差不多就這些。”

于是祝燕隐暫時就又顧不上無理取鬧了,趕忙跑過去看。他先前在鶴城藏書樓時,曾特別留意過金城的地方州志,不過那些書裏多描述田地水利,對開礦冶金的記載少之又少,所以才會想到寫信給在工部任職的表兄,想托他找找數年前的相關記載。

蘭西山問:“是厲宮主托你找的?”

祝燕隐立刻心虛:“什麽厲宮主?”

“你與金城又沒關系,而在你的江湖朋友裏,只有厲宮主是金城人。”

“……嗯,不過不是他托我,是我自己想查一些當年的事。”

祝燕隐坐回桌邊:“厲家在西北曾顯赫一時,他們奉朝廷的命令開采鹽鐵礦藏,後來因為一場礦難,整個家就倒了。”

蘭西山猜出他的意思:“你懷疑那場礦難另有隐情?”

祝燕隐道:“當時金城的地方官名叫龐大海,後來因貪腐受賄下獄,沒多久就病死了,舅舅對這人有印象嗎?”

“有一些,不過行賄受賄歷朝都有,他也不是驚天大貪,印象不深。”

“厲府因礦難敗落,龐大海倒是因礦難而大發了一筆,沒過多久,更是徹底将礦場收為官用,連寫書的人都在感慨,說他在此事上雷厲風行的程度,與平時的懶散拖沓判若兩人。”

蘭西山倒茶:“的确算疑點,但遠不足作為證據,你可還有別的線索?”

“書中還記載了,在官府接手礦場後,金城裏陸續開起不少海産鋪子、紅櫻酒肆、還有魚蝦粥粉店,這些原本只屬于東南沿海的店鋪曾一度生意紅火,後來又随着朝廷‘暫關礦場’的命令而銷聲匿跡。”

那麽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些酒肆面館都與礦場有關,要麽是為了照顧工人們的口味,要麽壓根就是被工人帶過來的家眷在經營。

祝燕隐繼續道:“東南距離西北路途迢迢,就算龐大海在礦難發生後的第一時間,立刻就派人去沿海招募,時間上也來不及。所以我懷疑他在礦難之前,其實就已經做好了接手礦場的準備。”

當然了,也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批東南人當時恰好攜家帶口地出現在了金城附近,又恰好被龐大海相中。所以祝燕隐才想找到更多更詳細的記載,好盡快查明真相。

蘭西山點頭:“那你與這位厲宮主的關系,看來是真的不錯。”

何止是不錯,将來我們要做的事情,怕是會驚飛您老人家的胡子。祝燕隐抓緊機會,懂事而又無辜地問:“那我能陪他一起去雪城嗎?”

蘭西山一口拒絕:“想什麽呢,當然不行。”

“舅舅——”祝燕隐拖長語調,“我不放心他。”

“厲宮主的功夫天下第一,你有什麽可不放心人家的。”蘭西山拍拍大外甥的腦袋,“你愛看人舞刀弄槍,我讓阿顏天天給你耍刀法,他是皇上的禦前侍衛,這回也一起來了,功夫高得很。”

“我不想看什麽阿顏。”祝燕隐坐在椅子上,“我就要厲宮主。”

蘭西山慈祥而又耐心:“你想要厲宮主,人家厲宮主又未必願意要你,武林盟是去除魔的,你一個只會念書的文人,跟着湊什麽熱鬧。”

“誰說的!”祝燕隐義正辭嚴,“厲宮主可願意要我了,他喜歡我喜歡得不行。”

蘭西山并沒有及時聽出來外甥夾帶的私貨:“那舅舅也喜歡你喜歡得不行,小時候還給你喂過飯把過尿,現在怎麽就不能乖乖聽話了?”

“……”

祝燕隐:“反正我就要去雪城,你和章叔要是不答應,我就去萬仞宮的隊伍!”

蘭西山:“那你便去試兩天。”

祝燕隐:“?”

這麽爽快?

舅舅的算盤其實打得很好,他篤定養尊處優的大外甥一定受不了江湖的苦,現在之所以吵鬧任性,完全是因為還沒嘗過獨自生活的艱辛,一旦真的要事事親力親為了,肯定用不了兩天就會哭着回來。

祝燕隐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天降禮包,又問了一遍:“真的嗎?不反悔?”

蘭西山:“不反悔。”

“你寫下來!”

“……我還能賴你這小崽子的賬?”

不管,祝燕隐找來紙筆,強行讓他寫了個保證書,然後就興高采烈地跑去找厲随了。

什麽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謝謝舅舅!舅舅再見!

蘭西山看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自以為很老謀深算地摸了摸胡子。

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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