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原野月被秘密帶上了山。

她遠遠看着圍在冰洞前的人, 已經隐約猜出了自己會見到什麽。周圍如雷的風嘯似乎已經完全消失,打在臉上的雪礫絲毫不疼,也絲毫感覺不到寒冷, 只一步一步, 在及膝厚的雪裏蹒跚前行着。

那塊冰已經被完整地鑿了下來, 正放在一塊巨石上。長久被冷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骨骼緊緊蜷縮在一起, 幹枯瘦小,不像人,像兒時見過的、那些走街串巷的雜耍者們帶着的猴子。

原野月顫抖着将手放上冰塊, 想要将裏頭的人挖出來, 掌心卻頃刻就被寒氣牢牢凍住, 又随着她逐漸瘋狂的動作, 撕裂皮開肉綻,拖出一道又一道的恐怖血痕。

“阿星。”

她的聲音并沒有那麽歇斯底裏,反倒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臉上的謹慎惶恐和雙手不要命的挖鑿形成鮮明對比。堅硬的冰塊在她指下迅速化為淺紅色的水流,裹着鮮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而在手指觸碰到那堅硬冰冷的衣物時, 原野月心中壓抑的情緒終于徹底崩潰,她俯身下去, 緊緊抱住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塊, 尖銳而又嘶啞地哭出聲來——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刺耳的聲音劃破寂靜雪嶺,又被風吹散回音。

過了一陣,厲随示意手下将人拉到一邊。

原野月渾身癱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只爛泥一樣坐在地上,雙眼直直地看着。

江勝臨也跟着一道來了林雪峰,他吩咐影衛将原野星的屍體從冰塊中搬出來,粗略檢查過後道:“至少已經死了三到四年。”

三年,四年。

原野月想,當初赤天來找自己說練功的事,就是在四年前。

所以弟弟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

或許是因為走火入魔最終不治,又或者是因為在練功時出了別的錯漏,總之他已經死了很久很久。而赤天,卻在弟弟離世後的第一時間,不,也有可能是在他生命垂危,還在雪頂獨自掙紮的時候,就已經選擇了放棄,轉而找到自己,做他新的工具。

“我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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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月又失魂落魄地重複了一遍。

厲随道:“你殺不了他。”

“是,我不能。”原野月猛地擡起頭,“但是你能,我說,我什麽都告訴你,你殺了他,你殺了赤天,替阿星報仇!”

……

除了萬渚雲,雪城中的其餘門派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包括天蛛堂在內。潘仕候看到祝燕隐一大早就帶着家丁護衛,在宅子裏到處溜達,一遇到自己就立刻橫眉冷對,便也識趣地轉頭回了住處。

“他最近還正常嗎?”祝燕隐問。

“同以前一樣,除了去武林盟,就是躲在房間裏念經燒符。”

怎麽還燒得沒完沒了了,祝燕隐端了個小椅子坐着曬太陽:“說說他燒紙的場景。”

場景?家丁想了一下,盡可能地還原,就是先掏出幾張符點燃,嘴裏喃喃念着潘錦華的名字,說一些長命百歲之類的話,再哭上一場,神叨叨的,知道的是說他兒子病了,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為他兒子已經死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祝燕隐被這個“死”字戳了一下,擡頭看他。

家丁以為是自己說這生生死死的,公子不喜歡,趕忙道:“我——”

“有人給他送過信嗎?”祝燕隐一口打斷。

家丁搖頭:“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咱們的人一直寸步不離地盯着天蛛堂,絕對沒有外頭的書信進來。公子這麽問,莫非是擔心他與焚火殿私下來往?”

“不是。”祝燕隐站起來,“他要是當真關心兒子的病情,會只在東北念經燒符,卻從不讓家中送一封書信過來嗎,難道不應該時時刻刻都守着家裏的動靜?”天蛛堂也是有些財力的,別說隔三差五,就是一天一封書信,也絕對有能力做到。

家丁遲疑:“那……他不關心兒子?也不對啊,那念經時嘴裏重複的,明明就是潘錦華的名字,而且他也沒讓外人看,都只自己待在屋中瘋癫。”

祝燕隐的聲音又輕又快:“念經就一定是在祈福嗎,萬一是在超度呢?”

家丁倒抽一口冷氣:“死了?”

“糟了!”祝燕隐突然想起一件事,頭皮瞬間發麻,轉身就想跑去找萬仞宮,卻恰好被進門的厲随接進懷中:“跑什麽?”

“藍姑娘——”

“在焚火殿。”

祝燕隐懊惱不已,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就知道,我應該早點想到這件事的,原野月已經發現赤天在利用她了,所以答應與我們合作,是不是?那她怎麽同你說藍姑娘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潘仕候?”

“她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也不知道背後還有誰。”

“不知道?”

堂堂焚火殿的第一護法,會不知道?

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原野月似乎真的不知道。等她見到藍煙與其餘十幾名萬仞宮弟子時,就已經是在焚火殿的地牢中,這群人被關押在雁兒幫與粟山派的隔壁,赤天只吩咐弟子嚴加看管,卻并未解釋人是從何處抓來的。

祝燕隐追問:“所以藍姑娘他們只是被關押着,并沒有被用來練習噬月邪功,對嗎?”

“萬仞宮的內力心法與別派不同,是逆筋脈而行。”厲随道,“雪崖之後,為了不再次被噬月所傷,我便試着将原先師父教的心法統統反過來練,慢慢發現只要悟性夠高,反應夠快,其實是完全可行的。”

這套反其道而行之的內功,倘若強行被赤天拿走,他也會失控入魔。原野月垂涎萬仞宮的功夫,曾經想過要用藍煙提升修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作罷。

厲随又問:“你方才為什麽覺得潘仕候有問題?”

“因為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來自白頭城的信。”祝燕隐道,“所以我猜潘錦華其實已經死了,所以他才不需要了解近況,才可以毫無牽挂地待在武林盟。”

厲随皺起眉,伸手想要揉太陽穴。

祝燕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別為這種人頭疼,不值。”

“這麽多年,習慣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要有事。”厲随點頭,“好,聽你的,以後我改。”

祝燕隐拉着人坐下:“你先告訴我,原野月那頭是怎麽回事?”

“她聽起來只是名義上的大護法。”

平時負責一些瑣事,管理着焚火殿的賬目,能調遣其餘所有護法,看起來地位不低,赤天對她似乎也極為信任,但也僅限于此了。更多關于焚火殿的重要秘密,比如說焚火殿布在江湖中的眼線究竟是誰,則是一無所知,頂多只能說出尚儒山莊的杜雅鳳與赤天有來往——這算什麽秘密?全江湖都知道。

祝燕隐道:“那豈不是又白抓了?”

厲随搖頭:“不會,她比古撒蠻邁有用得多,至少熟悉焚火殿的地形與所有的機關陣門。原野星的屍體已經在山上找到了,她現在對赤天恨之入骨,滿心只想替弟弟報仇。”

“那潘仕候呢,你打算怎麽處置?”

“你怎麽看?”

祝燕隐心想,我還用看嗎,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那個小老頭為了救兒子,不惜勾結魔教出賣藍姑娘,但結果兒子直到最後也沒能活。所以才會強忍着悲痛,隐瞞了一切事實跑到東北來,估計還是鐵了心要替兒子報仇,讓你幫忙殺赤天。

至于殺了赤天之後,藍煙的事情會不會暴露,祝燕隐覺得根據潘仕候的瘋癫程度,估計壓根沒想過以後,只要赤天死了,讓他當場跟着死應該也行。

“那要去問問潘仕候嗎?”

“你先繼續派人盯着他。”厲随道,“至于藍煙,她能進到焚火殿中,其實未必全是壞事。”

祝燕隐:“?”

被關進焚火殿的地牢中,暗無天日的,還要面對赤天那個油膩的醜男人,不完全是壞事,難道還有那麽一點點好事會發生?

……

焚火殿的地牢中。

藍煙雙手抱着膝蓋,坐在稻草堆上看着隔壁:“柳掌門,你今天怎麽不打坐了?”

雁兒幫的幫主柳浏陽:“……”

藍煙又轉頭:“王堂主,往常這陣你已經在午睡了,今天是失眠了嗎?”

粟山派王金:“……”

藍煙又又轉頭:“這位小哥,一連三天都是你在這裏守,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猛男不來了?”

焚火殿看守:“……”

藍煙将視線內所能及的男人都搭讪了個遍,但大家的聊天興致都肉眼可見的不是很高,只有自家弟子湊上前,小聲道:“藍姑娘,你這麽一天到晚找人說話,是不是想打聽什麽?”

藍煙問:“否則呢,我還能是看上他們了?”

這回輪到萬仞宮弟子:“……”

遠處的江勝臨:“阿嚏!”

祝燕隐安慰他:“先不必擔心,藍姑娘那麽聰明,對赤天來說又有利用的價值,不會出事的。”

江勝臨聽而不聞,依然心急如焚地在屋裏來回晃動,千算萬算沒算到啊,還會有這一茬,心愛的姑娘居然被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賣進了焚火殿。一想到自己前段時間還替潘仕候看過診開過藥,神醫就恨不得當場剁手以示憤怒——後來又一想,憑什麽,要剁也是剁老賊的手!

他問:“我們下一步怎麽辦?”

厲随答:“待陣門破解之後,你進去焚火殿,親自将人接出來。”

祝燕隐補充:“抱出來也行。”

江勝臨連連點頭,好的,就這麽幹,我孔武有力的雙臂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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