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火匣點燃油燈, 将房屋照得明暗晃動。

木窗與桌椅都搖搖欲墜,靠近風口處的,更是輕輕一按就掉渣。屋子裏唯一保存完好的家具, 就只剩下了牆角的一個木櫃, 因為擺放的位置避風, 所以勉強還能看。

趙明傳戴好天絲手套,小心翼翼地拉開櫃門, 随着“吱呀”一聲刺耳的澀響,空氣裏泛起細小灰塵。櫃子裏頭并沒有什麽辣眼睛的髒東西,只整齊疊着薄薄幾件衣服, 下頭還放着一個黑色包袱, 一個暗紅色的紫砂茶壺。

厲随将茶壺拿起來, 輕飄飄的, 不算什麽值錢物件。不過能看得出來,茶壺的主人曾經對它極為珍惜,半點磕碰沒有, 手柄與壺嘴都被用得油而發亮,頗有些年歲。

趙明傳将其餘東西也一一取出,放在燈下鋪平, 道:“似乎都是少年的衣物,看着身量纖瘦, 頂多十六七歲。”

至于包袱裏, 則是裹了個木頭匣子,裏頭裝着針線包、手帕、酒囊、魚鈎,還有一張殘破的漁網碎片,加起來一共有二三十樣,容易磕碰的東西都用布巾包裹着。

如此種種加在一起, 倒是與原野星的特征極為符合。少年,瘦小,來自東海漁村,原本家庭和睦,父母卻因一場海難而死,所以他便将所有屬于家的回憶都裝進了這個木匣裏,從故鄉千裏迢迢帶到了雪原。

趙明傳不解:“若這樣,那他應該對這些家當極為珍視才對,為何會留在石屋中,又多年不回來看?”

厲随并未回答,只拿起桌上的油燈,沿着牆壁走了一圈,最後在南北角停住腳步。

趙明傳也跟了過去,這一看,頓時就倒吸一口冷氣。

搭建這間石屋的石材是堅硬的玄岩,打磨起來頗費工夫,往往得三五壯漢同時開工,一點一點耐心磋磨才能成型,按理來說應該是刀劈不開,火燒不裂才對。但此時被燈火照亮的牆壁上,卻有着一道又一道的指痕,深淺不一,斑駁不平,有些地方顏色還要格外深些,看起來像是幹涸的人血。

趙明傳心中駭然,趕忙打燃火匣,又重新檢查了一遍其餘石壁,果然又發現了更多的抓痕,以及許多詭異的淺坑,坑裏往往也伴随着血跡,像是被人用拳頭硬生生砸出來的。因為玄岩的顏色很深,所以并不易察覺,若換成淺白色的牆壁,只怕這遍布各處的斑斑血跡,早已吓暈一票人。

厲随用劍掃開床上的破舊棉絮,又從角落處找到了一根生鏽的鋼索,一頭斷裂,另一頭拴在深埋于地底的鐵樁上。

趙明傳看出端倪:“這裏是一座牢獄。”

而且被囚于此的人,必然整日遭受着極大的痛苦,才會留下這許多觸目驚心的痕跡。既然原野月一口咬定這裏是他弟弟的住處,櫃子裏的包袱衣服也的确像是原野星的,那……

厲随道:“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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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傳一愣:“原野星?”

厲随瞥了他一眼。

趙明傳可能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多餘,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麽蠢,趕忙又補了一句:“可他要是死了,暗又是誰?”

“赤天。”

江湖都傳赤天對暗的重視程度遠超其它護法,甚至親自教他功夫,而兩人的殺人手法也的确極為相似,有時甚至稱得上一模一樣。

趙明傳更加吃驚,他短暫地捋了捋這其中的關系,原野星已經死了很久,而那個活躍在江湖中的高手“暗”,其實是赤天易容假扮?

所以焚火殿其實只有十五名護法,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暗”。

或者說曾經有過,但很顯然,命不長。

兩人将櫃子裏的東西帶下了山。

祝燕隐還沒睡,他聽到門響,立刻就掀開被子跑下床,連披風也沒來得及裹。

厲随命令:“站住別動。”

祝二公子熱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為什麽!

厲随道:“我剛摸過死人的東西。”

祝燕隐迅速後退三步,好的呢,沒洗完澡不許上床。

變臉就是這麽快。

愛幹淨的江南貴公子又在被窩裏躺了好一會兒,厲随才從屏風後出來,他單手擦着頭發,嘴唇被熱氣蒸熏得那叫一個……啊,不好描述,還敞着衣襟,褲子也松松垮垮,此等充滿心機的誘人造型,一看就知道又是故意的。于是祝燕隐清清嗓子提出,不如你先将衣帶系好。

厲随靠在他身邊:“懶得系。”

祝燕隐:“好吧那就不系了,說正事,山上石屋裏有什麽,死人又是誰?”

厲随:“懶得說。”

祝燕隐:“?”

厲随伸出兩根細長手指,像捏小動物一樣慢悠悠捏着他的脖子,聲音慵懶:“自己猜,猜對的話,過兩天給你看個好東西。”

祝燕隐:好惡趣味啊,大魔頭。

厲随饒有興致地看他。

祝燕隐:“猜就猜!”

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你是去找原野星的,現在并沒有把人帶回來,還說山上有死人,所以原野星已經死了。”

厲随點頭:“是。”

“原野月卻堅持她的弟弟還活着,而且就是焚火殿的護法暗,那她要麽腦子不清醒,要麽被騙,我猜是後者。”

“繼續。”

“能騙她的人只有赤天。而赤天之所以要騙原野月,是因為原野月還有價值,幫他殺人也好,幫他練功也好,總歸是要讓她心甘情願為他所用。”

“差不多。”厲随道,“我在山上找到了原野星的東西,都是東海漁村的家當。牆壁上還有許多血印與撞擊的痕跡,他似乎死得并不安穩,根據石屋的破損狀況來看,那裏至少已經空置了兩三年。”

“那屍體呢?”

“沒找到。”

石屋後就是萬丈懸崖,峰頂又常年風雪浩浩,假如當初赤天将人丢下了山,那現在估計早已被厚雪冰封,不大可能還找得到。

“所以原野星已死,只是你的推測。”祝燕隐回到厲随身邊躺好,“不過聽那石屋中的狀況,我也覺得他八成已經死了,否則不會将父母的遺物丢在山上,這麽久都不回去看。”

厲随繼續時輕時重地捏他的脖子玩:“嗯。”

“可是不對啊。”祝燕隐又趴起來一些,“林雪峰雖然陡峭險峻,但原野月也是高手,她那麽疼愛弟弟,為什麽這麽多年都從沒上去看過?”

厲随道:“或許她想,但是不敢。”

祝燕隐想了想:“你是說赤天不準她上去?”

“其實不用明令禁止,只要說一句原野星不想見她,否則便會離開林雪峰,從此再也不回來,就足夠讓原野月乖乖待在山下了。”

“那她還真是挺喜歡這個弟弟。”祝燕隐将下巴抵在他胸口,“要是原野星真的已經死了,她必然要替他報仇,那就不會再幫着赤天了。我們明日先将那些舊物都帶去,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好。”

祝燕隐還想再分析一下局面,厲随卻已經整個人壓過來,将腦袋往他胸前一抵,啞着嗓子說:“累了。”

竟然還有那麽一點撒嬌的調調在裏頭。

面對這魔頭依人的架勢,一般讀書人估計頂不住,會膝蓋發軟,但幸好祝二公子不是一般讀書人,所以他扯住對方的頭發強調:“你累了就老老實實睡,不要趁機咬我。”

厲随牙齒輕輕咬着那一寸衣帶,擡頭懶洋洋看着他笑,話本裏的妖姬什麽樣,唇紅齒白勾魂奪魄,眼裏融着一場春日裏的濛濛細雨,眨一下就會在心尖泛起潮。

不行,要出事。

祝燕隐幹脆利落地扯過被子,将他的腦袋給捂住了。

厲随又開始笑,頂着被子笑,花枝亂顫的,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超冷酷大魔頭的形象。祝燕隐被笑得有些面紅耳赤,索性背對他想睡覺,不再管這個笑點清奇的奇葩,結果卻被一把連人帶被子撈了過去,這回就不是咬衣帶了,是咬鼻尖,咬耳朵,咬住下巴和喉結,再往下時,祝二公子就開始捂着衣襟到處亂跑,但厲宮主的戰鬥力,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摁住十個讀書人。

所以江南闊少就被摁住了。

心尖的細細的潮濕湧成浪,沖得四肢百骸都是軟的。他咬着手背,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卻反而被牢牢握住,攥得又酸又麻。

過了一陣,他終于受不了地去踢他。

厲随松開手,整個人覆上來,捏起他的下巴親得纏綿。祝燕隐急急忙忙側過頭:“你先去漱——”

更多的聲音被卷入了舌尖。

厲随抱着他,親得又瘋又寵,帶着那麽一點強勢的壓迫,讓對方沒有絲毫掙紮的餘地,只能迎合,直到最後祝燕隐開始呼吸困難地咳嗽了,才松開手,又在他泛紅的鼻頭咬了一下。

雪城冬夜,潮濕得像梅雨江南。

第二天早上,祝燕隐漱了差不多三遍口,祝小穗實在不理解:“公子吃什麽了?”

祝燕隐身軀一震,把剛放下的杯子端起來,又刷了第四遍。

祝小穗:“……”

原野月盼了一整夜,一直在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在說話聲終于傳來時,她本欲撲向門口,卻又突然停住腳步,用髒污的衣袖匆匆擦了兩把更髒污的臉,還将亂蓬蓬的頭發重新束好,渾濁黯淡了好幾日的眼珠子裏,難得生出了幾分期待。

結果屋門被打開時,依舊只有厲随與祝燕隐兩人。

原野月臉上光華頓失,惶急而又尖銳地問:“阿星呢!”

“他不在林雪峰巅。”

“不可能!”

“石屋裏是空的。”祝燕隐道,“不過我們找到了一些東西,應該是你弟弟留在那裏的。”

影衛将包袱拿進來,取出東西一一攤開,茶壺、酒囊、漁具、手帕……原野月先是呆呆地看着,突然就又焦慮起來,沖上前将那些熟悉的舊物拼命往包袱中收,嘴裏不停地重複着:“你們快些将這些東西放回去,否則阿星回去之後看不到,他會生氣,會生氣,快啊!”

“他不會回去了。”

原野月的動作停下來,猛然回頭:“你什麽意思?”

“石屋已經空置了許久,所有東西都風化腐朽了。”祝燕隐道,“那裏根本就沒有人住,我們只找到了這個包袱。”

“那阿星人在哪裏?”

“是誰告訴你原野星住在林雪峰的,赤天?”

“……阿星就是住在那裏,你們在騙我,對,他受傷了,所以一定是去了別的地方。”

“去了哪裏?”

“我怎麽知道?”原野月狠狠地看着厲随,“你沒有把他帶回來。”

“石屋中到處都是掙紮留下的血痕,若你的弟弟真住在那裏,他的日子可不怎麽樣。”厲随冷冷提醒。

原野月的瞳孔在聽到“血痕”二字時,猛然收縮了一下。

祝燕隐試探:“這麽多年,你就從未上去看過一次?那些血跡已經很陳舊了,看起來至少有兩三年的時間,不像近期留下的。”

原野月喃喃道:“不,不可能,阿星就是住在那裏的。”

“你的弟弟的确曾經住在那裏,否則我們也找不到這些包袱。”祝燕隐道,“但他住進石屋後發生的事情,可能與赤天告訴你的并不相同,你最好再仔細想想。”

原野月看着懷中的舊物,這些都是弟弟所珍惜的、絕不準自己多碰的東西。

姐弟兩人雖答應追随赤天北上,但彼此間緊張的關系卻沒有因此緩和。從東海漁村到雪城,原野星一直待在赤天身邊,并不願多看姐姐一眼,而赤天也明顯更欣賞原野星,不但親自教他噬月大法,還與他一道練功。

原野星才是最初被赤天選定的那個“工具”,用來化解旁人內力,但後來或許是練功不得法,他在途中走火入魔過一次,後來就一直體寒發熱,緩了兩個月也沒見好。

在大家共同瓜分厲随內力的那個夜晚,原野星也是最先被赤天推上前的,不過他并沒有分走多少內力,很快就踉跄離開了雪地,說要回去休息。

然後原野月就再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他,所有關于弟弟的消息,都是出自赤天口中——說他住在了林雪峰,說他不願見自己,甚至都不願意一起出任務,還說他的功力正在突飛猛進,很快就能成為名震武林的高手。

而事實也證明,赤天并沒有說謊。戴着黑色面具的少年很快就成為了江湖裏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他親手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滅門慘案,輕松而又不費吹灰之力。

原野月對赤天是充滿感激的。

感激到在四年前,當赤天突然問她是否願意同練噬月時,原野月第一想到的不是作為工具的痛苦,而是惶恐地問:“那阿星呢?”

“他的功夫已經很好了,不需要我再分他內力。”赤天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而你資質有限,只靠自己蒙頭苦練,怕是會離他越來越遠。”

四年前。

四年。

原野月焦急地回憶着,這四年間自己曾經見過弟弟的證據,但很快她就近乎于絕望地發現,沒有,一次都沒有。每次自己所看到的,都只是遠處戴着面具的黑色身影,快得像是一陣風,她并不敢靠近,只是模糊地覺得弟弟長大了,長大到連自己都開始覺得陌生,幾乎快要認不出來。

“阿星……”

“你若不信那滿屋血痕,我們可以帶你上去看。”祝燕隐道,“不過若我是你,就會想想他還有可能去什麽地方,尤其是赤天會帶他去的地方。”

原野月手中緊緊攥着那個茶壺,攥得手指都麻痹了,她心中慌亂至極,卻又依舊殘存着一絲希望。練噬月需要極寒的冰室,赤天當初之所以帶原野星上林雪峰,也是因為那裏至高至寒。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顫聲道:“我曾聽教主說過,林雪峰頂有許多天然冰洞,可以令練功事半功倍,阿星或許因為受傷去了那裏。”

……

這回再上雪山之巅,就多了許多萬仞宮與名劍門的弟子,祝府的護衛也跟上來了一撥。趙明傳依舊寸步不離跟在厲随身後,因為內心深處實在仰慕——誰能不仰慕天下第一?而且對方居然沒有無情冷漠地趕自己走,這不就是默認了嗎?那哪裏還有不跟的道理?

很冷酷的大魔頭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世故的壓力。

趙少主并不知道,要不是因為祝二公子愛的叮囑,現在自己很有可能已經風雨飄搖地挂在了半山腰。

厲随揮手掃開一片亂石。

趙明傳也跟着一劍斬落冰雪。

厲随:“……”

林雪峰高聳,地方卻并不大,孤零零像一根石筍插在雪中,因為風勢的關系,冰洞大都形成在南側,倒也好找。

影衛們一處一處地挨個翻過去,最後果然在最底處的冰洞內找到了一具屍體,因為被冰層層覆蓋包裹着,看起來還很完整,穿着一身黑衣,蜷縮岣嵝,只有暴露在外的手風化為白骨,脆得像玻璃,一碰就掉。

趙明傳驚疑:“這是原野星?”

“不知道。”厲随看着冰塊,“怕是得由他的姐姐親自來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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