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旬譽稱臣,段棋已斬,內憂外患皆除。之前天災致使流民暴亂,我雖不曾混跡民間,但也懂稼穑之難,因此登基第一要務便修政行德,減免了各地稅賦,希望百姓能盡快恢複生機。

如今大夏諸侯們個個都是明主,照理說我應該很輕松才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段棋一派的餘孽混跡大夏各地,密謀着他們的翻身大業,猶如跗骨之蛆,着實令我寝食難安。

段櫻只是個開始,結束的卻不知是哪個。

一擊不成,還有下一擊,他們有用之不盡的死士,可我再有幾條命與他們搏?

段櫻之事發生後,我便下了一道密旨,要各地諸侯徹查境內,一旦發現亂黨,不留活口,立即處死。

尚地原先是宋甫的封地,後來宋甫死了,我便将它封給了段涅。鳳王雖是尚地諸侯,卻一天也未在那裏待過,更不要說統治那裏了。

尚地現在由我任命的亞卿申祿代管,管得還不錯,前幾日上書說有天降祥瑞落于尚地,要親自護送寶物來見我。不過其實這只是借口,護送祥瑞是假,護送犯人才是真。

我要諸侯們抓到段棋的人就殺,但沒告訴他們抓到鳳王的人該怎麽辦,特別是當鳳王的人和段棋的人攪和在一起時。

曾經的死敵,合該水火不容,卻在主子一個被我搞死一個被我囚禁後,奇跡般的聯手了。

我本事可真大。

“申祿要來藤嶺了,皇兄可要見一見他?怎麽說也是尚地的亞卿。”

我将這件事告訴段涅,本來也沒想得到他的回應,未曾想他轉動眼珠看向我,思索片刻竟是點了點頭。

“哦,那個奴隸?見一見倒也未嘗不可。”

碧虹靈珠對他可能真的有奇效,才幾天功夫,臉色雖還是差的,看着起碼沒那麽病怏怏了。

“他叫申祿。”我糾正他。

段涅靠坐在寬大的羅漢床上,一手支着頭,一手執卷,身旁小幾上擺着個水綠色的細口花瓶,瓶中插一支嫩生生的碧翠蒲柳,整個人顯得分外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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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頭也不擡地道。

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們,我、段涅,包括段棋,不愧為兄弟。只要涉及輕視之人,便連直呼其名都覺得是種煎熬,一定要找個極盡折辱的詞來指代,才叫不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比如我,現在在段涅心中恐怕就是個沒良心的“小畜生”。而申祿,對段涅來說永遠只是“那個奴隸”。

不過申祿原本也的确是個奴隸,祖上三代都是奴隸。他從小就遭主家虐待打罵,不堪受辱,于是逃了,結果沒逃掉,又被抓了回來。

奴隸私逃,可大可小,為了殺雞儆猴,主家将他綁在一根柱子上,風吹日曬,供來往行人觀看。我湊巧便是那“行人”之一。

可能是因為我身體裏有一部分“不那麽高貴”的血脈,我對周圍一群皇親國戚并無歸屬感,反而更能同情平民和奴隸。

我讓身邊随侍向主家表明身份,将申祿順利買了下來。本來也只是一時沖動,覺得車室悶熱,掀簾子往外一瞥,瞧着可憐就買下了,根本沒想到這件事還能驚動段涅。

申祿就比我大兩歲,我與他很說得來,少年人嘛,都是有幾分共通性的。而在幾次交談中,我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有理想、有抱負、有膽識的年輕人,加以培養,定能成為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

抱着惜才愛才的心,我叫人去了他的奴籍,讓他成了我身邊的一名門客。

但這事沒多久就讓段涅知道了,那日他叫我去見他,我到的時候,他也像這樣靠坐在一張塌上,只是身邊擺着另一只花瓶,瓶裏也插着另一朵春花。

“聽說你買了個奴隸。”

我老實站在離他半丈遠的地方,說:“他現在不是奴隸了,是我的門客,就和皇兄的門客們一樣。”

“不行。”他沒有片刻遲疑,唇間吐出的兩個字清晰有力,擲地有聲。

我一愣:“為何不行?”

他一邊翻書一邊緩緩道:“今日随手買來的一個奴隸都能成為你的門客,往後那些真正身懷本事的有識之士哪裏還敢來與你毛遂自薦?你不愛惜名聲,就勿怪別人的非議,以後有你追悔莫及的時候。”

他有他的考量,但我不愛聽他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好像我做什麽都是錯的一樣。

我忍着火氣道:“奴隸怎麽了?他能讓我懂得百姓之勞,稼穑之難,紡織之苦,便不是毫無用處的,難道非得像智深那般的才配為‘客’嗎?若皇兄嘴裏的所謂‘有識之士’覺得申祿是奴隸便輕看了他,認為我用人兒戲,那這樣的人還真不配做我的門客,誰愛要誰要!”

我這是公然與他叫板呢,就差說他眼光有問題,那種人他愛用他用去,我才不要。

我以為又要挨一頓打,正繃着皮肉預熱,沒想到他這次卻沒動怒。

“看來你很看重他。”他放下書,看向我。

“是。”我不畏與他對視,正色道,“因為他值得我看重。”

我自己都替自己捏了把汗,而不知是我的論調說服了段涅,還是與宋甫等人鬥法已占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竟沒有再幹涉我任用申祿的事情。之後我送申祿進學堂,修習兵法謀略,一路都十分順利。

再後來段棋反了,旬譽人打來,申祿一路忠心耿耿跟着我,幾次救我于危難,用事實向我證明了當年并沒有看錯他。

我見段涅又不理我,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從他手裏抽出書,逼他看我。

“再過幾日便是十五,皇兄是自己過去找我,還是像上次那樣我讓人‘請’你過去?”

這其實就是個互相折磨的過程,折磨着我的身,折磨着他的心。

但哪怕一天,折磨他所帶來的快感還大于我肉體遭受的痛苦,這種行為便不會停止。

“你還有沒有廉恥?”他稍一用力,将書又抽了回去。

“廉恥?”我玩味地重複這兩個字,笑道,“這詞兒可真好,發人深省。十五那日,皇兄既然不想去找我,就換我來找皇兄吧。”

我倒要他教教我,什麽才是“廉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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