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金蟾蠱的衰敗來的太快,只是幾天,段涅便連路也走不了了。

藤嶺下起了大雪,天地一片銀裝素裹。

明明前兩天還在和諸侯們談天說地,宴席上杯籌交錯,轉眼他卻只能安靜地躺在床上,連說一句話都覺吃力。

諸侯們陸續都來看過他,幾個交情深的,比如齊方朔、嵬靈君,基本上每日都來。

他們也非常清楚,段涅大限已至,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這日,他起來說自己精神好多了,想去花園裏賞雪。

我愣愣看着他,突然巨大的悲傷溢滿心田,我知道他這是回光返照了。

親自為他穿戴整齊,我扶着他小心走到院子裏,在亭中坐下,任他欣賞天際不斷飄落的雪花和遠處開得正豔的寒梅。

有時候雪被風吹進亭內,他就用手去接。

我怕他凍着,替他緊了緊披風,道:“快把手伸回去,多冷啊!”

段涅道:“我感覺不到。”

我知道他是真的感覺不到。

抿住唇,我眼眶發燙,忍着淚別開視線,不願再看他。

“人生若晨露,天地邈悠悠。”他突然念誦道,“到頭來這天才是無極的,我終究還是鬥不過它。”

再忍不住,我跪在他腳邊,抱住他的腰,将臉埋進他腰間,為即将到來的別離傷心欲絕。

“哥,別走……我把一切都給你,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失去他了,我再也留不住他了。無論是愛還是恨,我終将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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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笑啊,我做了那麽多,無論是掙這皇位還是纏綿,只是為了能将他抓在手裏,讓他再離不開我,可兜兜轉轉,竟反而斷送了他的性命。

段涅不知被我哪句話觸動,渾身一震,片刻後一邊輕撫我的背脊,一邊道:“段姽,做個好皇帝。你已經長大成人,別總像個孩子一樣。”

我仰起臉,含着淚道:“我聽話你就不走了嗎?”

他的手一頓,就那麽靜靜地看着我。

我大睜着雙眼,也直直看着他,任淚水不斷滑落。

“……你這顆淚痣真是害了你。”他嘆口氣,抹了抹我的眼下,也不知是在抹我的痣還是抹我的淚。

他的手很冷,聲音很輕:“去為我折一枝梅花回來吧,我想将它擺在寝殿內。”

“好!”我馬上站起來,擦幹臉上的淚,往院中幾株梅樹飛身而去。

嬌豔欲滴的紅梅含苞待放,散發着冷冽的香氣,我花了些功夫挑選,折了一枝覺得最美的,小心将它捧在手中,這才滿意地重新折返。

“皇兄,這支好不好?”我本有意邀寵,只是才跨入亭中,那笑便僵在唇邊。

段涅依舊坐在那裏,頭卻低垂着,雙眸緊閉,一副安然靜怡的模樣,就像睡着了。

花枝掉在地上,被我毫不在乎地踏過。短短幾步的距離,我卻仿佛走在刀尖上,滿是蹒跚。

最後将段涅擁進懷裏,就算已經有了準備,但在發現他已氣息全無,身子冷得像塊冰時,仍舊心碎欲絕。

“段涅……”我顫聲輕喚着他,“別這樣對我。”

可這次無論我如何呼喚,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若不是嘴裏呼出的白霧,我簡直要以為一切都靜止了。

沒人敢驚動我,更沒人敢來分開我和段涅。

我抱着他,就這樣過了幾個時辰,大概是劉福去請了齊方朔他們,申祿、嵬靈君、齊方朔一同進宮,在我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嗡嗡的也聽不清。說了一陣,見我仍不為所動,最後齊方朔失了耐心,一掌劈向我後頸,用了蠻力才叫我松開段涅。

再醒來時,已是黑夜,我從床上睜開眼,問劉福段涅呢,劉福紅着眼眶道:“鳳王已入殓。”

我聞言就要起身,可剛坐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陣發花,又倒了回去。

劉福趕忙道:“陛下,保重龍體啊!”

我靠在床頭休息了會兒,讓他服侍我更衣。

穿得是白麻制的孝服,這已是我第四次穿上這件衣服。

第一次是為我母妃,第二次是為大皇兄,第三次是為父王,第四次,便是為段涅。

我這一生,不知還要穿幾次這衣服。希望段辛活得比我久,不要讓我再穿第五次。

諸侯宴駕,我本不該為其守靈,但段涅是我哥哥,大夏又是我說了算,倒也沒人有異議。

停棺三日,到第三天,要釘棺了。

劉福忐忑地尋求我的意見,我什麽話也沒說,只是走到段涅的梓宮旁,最後看了他一眼。

棺壁上用金釘釘着黑白交錯的絲綢,他穿着一身尊貴的朝服,神情十分安詳。

撫摸着段涅冰冷的臉龐,貪戀地看着他,總覺得他只是睡着了,很快就會醒過來。但是他的胸膛已經不會起伏,肌膚也已失去溫度,我知道他不可能再醒了。

從他腰間取下碧虹靈珠,算作最後的念想,一咬牙,我轉身對劉福道:“釘吧!”

帝王之棺四重,諸侯三重,外套椁兩重。

一重重,從裏到外,棺蓋被逐一釘上,每層都嚴絲合縫。每嵌入一枚釘子,釘棺的宮人都要大聲念一句悼詞,贊頌鳳王生前的功績。

釘棺後,便是安葬了。齊方朔等人希望鳳王棺椁能運回尚地安葬,都被我駁回了。

我說我要将段涅葬在賀山之巅,葬在皇陵中,我的陵寝裏。他們大驚失色,紛紛覺得我瘋了。

一個諸侯,就算是天子的兄長,兄弟情深,如何能葬在帝王的左側?

可是沒有人能勸動我,段涅已死,這世上再沒人能撼動我的意志。

齊方朔冷着臉拂袖而去,走前斥我荒唐,問我要将段涅置于何地。

我一直是将他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從來都是。

就算此舉為天下人非議如何?不容又如何?大夏的天子是我,主宰也是我,誰敢不服?

段涅終究葬進了皇陵,就在正對九侯塔的方位。

下葬那日,他的棺椁被放進寬敞的靈車中,由五匹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的白馬拉着運往賀山。我就坐在一旁,扶着他的棺椁。

馬車四角懸着銅鈴,正中挂着朵白色的喪花,前後共百人舉着幡旗、傘蓋,手持各種紙紮、明器,緩緩往賀山而行。

齊方朔等人騎着馬護在周側,各個神情肅然。

一場朝觐,就這麽成了段涅與諸侯的訣別。

長長的送葬隊伍,仿佛每個人都在哭泣,只有我沒哭。

自段涅死的那刻起,我再也沒哭過。

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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