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父王在位時舉行的最後一次朝觐,齊方朔曾帶着白漣來藤嶺冊封世子,這是白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段涅接觸,我不知道這枚玉佩是不是那時候段涅送給他的。

但如果不是呢?

在皇位上呆的久了,別的沒學會,事事存疑倒是學得很快。

這件事不搞清楚,我恐怕睡都睡不安穩。

“白漣,過來。”我招招手,将正在玩耍中的孩子叫到了身旁。

幾年前我第一眼見到白漣的時候,光憑長相就能确定這是齊方朔的種。近年許是長開了,又帶了點白三謹的影子,特別是看人的神态,純真又良善,與白三謹站一起活像兩只無辜的兔子。

可以看出他被他的兩個父親保護的很好,好到就算有那樣麻煩而特別的身世,依舊能笑得春光燦爛,活得無憂無慮。

“陛下?”白漣見我光看着他不說話,滿眼的奇怪。

我蹲下身,拈起他腰間的那塊玉佩仔細看了看,确定真的和碧虹靈珠上的扣結一樣,笑着問他:“白漣,這塊玉佩是誰給你的你還記得嗎?”

白漣眨眨眼,剛要開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麽,又苦惱地閉上嘴。

我挑了挑眉,道:“不能和寡人說?”

白漣咬唇看我片刻,一臉正色道:“了塵師兄要我不能說謊騙人。”

“你不能告訴我是誰給你的,又不想騙我是不是?”

白漣用力點了點頭。

我又問:“是不是你父親告訴你的,關于送你玉佩的這個人,他的行蹤你一個字都不能對別人透露?”我頓了頓,補充道,“特別是我。”

白漣立時睜大眼,滿臉都寫着——你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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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閉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但他年紀尚幼,完全不能做到與他父親一樣的萬事不形于色,因此十分好套話。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道:“沒事了,你去玩吧。”

白漣松了口氣,白嫩的小臉上重新揚起燦爛的笑來,轉身飛奔着重新加入了小夥伴玩鬧的隊伍中。

我直起身,幽幽望着他們,慢慢斂起表情。

此事疑點重重,又牽扯到段涅,我是絕不會這樣不明不白就過去的,不問出個所以然來,實在是叫我挂心。

接下來的冬獵,我一直心事重重,其他幾位諸侯收獲都不錯,反觀我無心狩獵,什麽都沒獵到。

進行到一半時,大家各自分開,彼此離得都挺遠。

我遙遙望了望齊方朔的方向,見他和嵬靈君都沒注意到這邊,便對一旁安瀾低聲道:“寡人這會兒突然覺得身體不适,咱們先回營地吧。”

安瀾道:“可要通知諸侯們提前結束今日的狩獵?”

我搖頭道:“不必,好不容易聚一次,別掃了他們的興致。”說罷我調轉馬頭往回走。

待回到大營,安瀾為我解下披風,又問我要不要宣太醫。

我根本沒病,宣什麽太醫。

“你去把燕穆侯府的白公子叫過來,就說寡人有事找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找他之前先把尚羽侯身邊的那個護衛甲巳叫過來,讓他馬上來見我。”

安瀾聞言眼珠一轉,并不遲疑,道了聲“是”便退下了。

我在桌邊坐下,對着營帳入口的方向閉眼沉思,過了半柱香不到,護衛傳報甲巳來了。

我緩緩睜開眼:“讓他進來。”

這樣冷的天,甲巳仍是穿着一身單薄卻貼身的黑色勁裝,因是來見我,身上的劍在門口就被收了去。但他的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就算手上沒有武器,也給人種危險十足的觀感。

“參見陛下。”他單膝跪地。

我也不啰嗦,開門見山道:“起來吧,我有事要你做……”

這甚至是件沒影兒的事,荒謬到讓我自己都覺得瘋狂。

我是親眼看着他死,又親眼看着他下葬的,如果……如果段涅真的還活着,那皇陵裏的又是誰呢?或者,那裏根本早已空無一人?

“……明白了嗎?”

甲巳聽我說完,揚唇勾起一抹邪肆的笑來:“明白。”

我這邊剛囑咐完,營帳外安瀾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白三謹來了。

我朝甲巳使了個眼色,他無聲無息便隐進一旁的屏風後。

“進來。”

很快,白三謹掀簾而入,他拘謹地與我行了禮,神色間多有緊張。

我讓他坐在我對面,給他倒了杯熱茶。

“幾年不見,你變化倒是不大。”

他撓撓臉:“陛下變化也呃……”瞥了眼我的頭發,“不是很大。”

我與他對視,唇角帶着笑意,就這麽坐着,許久都沒有開口。

氣氛漸漸古怪起來,白三謹臉上的笑有些撐不住了,別開視線舉起杯子喝了口,忍不住問:“陛下找我來是有什麽事嗎?”

白三謹和白漣雖都是兔子,可也不是毫無區別。白漣是只沒牙的幼崽,眼前這只則是被逼急了什麽人都咬。

所以對他,只能來軟的。

“他在哪裏?”

我沒頭沒腦的問,白三謹先是一愣,再是一僵,反應與白漣微妙的相似。

“陛下……此話怎講?”

“白漣腰上的玉佩是他給的吧,你別騙我了,他根本沒死對不對?當年的一切不過是你們串通一氣的騙局,為了将他帶出藤嶺的騙局。”

“我……”白三謹一陣語塞,讷讷地不知該怎麽與我說。

“這兩年我做夢都想再見他一面,他卻那樣狠心。”我黯然道,“青絲白發仍不能叫他回頭,那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他才肯原諒我?”

“別別別!”白三謹瞪大眼,一副受了大驚吓的模樣,“何至于此啊陛下!其實你們的事我也不清楚,但你別沖動啊!”

他這反應,叫我又确信了七分,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段涅如果沒死,就是為了逃離我的身邊而詐死了。那樣千辛萬苦,功夫做足,不過是要讓我再也找不到他,再也不能抓到他。想通了這點,知道他還活着的狂喜便全化成了濃濃的苦澀與怨切。

我為他痛了七百多個日夜,悔了七百多個日夜,到頭來他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得逍遙自在。

他一定是恨透了我,才會這樣絕情……

“所以,他真的還活着。”我平靜地看着白三謹,輕聲道。

他一番掙紮,終是被我說動,軟了心腸,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算作答複。

會咬人的兔子,終究還是兔子。

我牽起唇角,道:“謝謝你。”

他有些尴尬地地擺擺手:“陛下客氣了……”

“甲巳。”

白三謹的手頓在那裏,滿臉疑問,還不等他開口,猶如鬼魅的武者便出現在他身後,一掌将他劈暈。

青年軟軟倒在桌上,我看了一眼,對甲巳道:“将他以最快的速度帶回尚地關押起來,沒我的命令不得釋放。”

甲巳已經将白三謹架了起來,但還是與我做了下确認:“主公那邊……”

“我會與他說的。”

甲巳沒再說什麽,點點頭,飛速離去。

到了傍晚,諸侯狩獵歸來,齊方朔這才得了消息匆匆趕來,但為時已晚,白三謹早被甲巳快馬運走。

“你到底要如何?”齊方朔一身冰寒,臉色難看。

我慢條斯理飲下一杯茶,與他談條件:“帶我去見段涅。”

齊方朔緊抿着唇,神色難言,颀長身影立在營帳中,繃得猶如一把拉到極致的弓。

我說過,他的弱點也是他的逆鱗,我輕易不願碰觸,但事到如今,就算是要與他打得兩敗俱傷、鮮血淋漓,我也顧不上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并不催促。半晌,齊方朔長長嘆了口氣,顯然已經做出了抉擇。

什麽人最重要、最不可失去,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個困難的選項。

他皺着眉道:“他在摩雲寺。”

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心中一松,露出抹笑來。

“找到段涅,白三謹原樣還你,若你還想騙我……”我眯了眯眼,“休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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