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站在一片朦胧的春色中,周圍花團錦簇、鳥語蟲鳴,不遠處是座巨大的湖泊。湖面如鏡,與天仿若連成了一線。
當我看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時,他就那麽背對着我,靜靜立在湖泊前,一襲黑色鶴氅裘衣,發束紫金冠。不用回頭,我也能知道他是誰。
“皇兄……”我叫着他,同時我也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夢裏。
只有在夢裏,我才能與他重逢。而這個夢我已經做過許多次,每次都是這樣,他背對着我,就算我再怎麽呼喚,他都無情地不給于任何回應,也不肯回頭。
“你想要這王位,我給你就是,求你回頭看我一眼……”
他動也不動,仿佛伫立在湖邊的一座石像。
“我好想你,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哥哥……”
我不停與他說着話,可能是我的哀求終于起了效果,那背影微動,竟是開口了。
他說:“你現在說得好聽,到時候又不知道要耍什麽小聰明。”
這是這麽久以來,他與我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我既開心又委屈,開心他終于理我了,委屈我分明說得都是實話,他卻不信我。
“皇兄,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該猜忌你……”我一步步走向他,緩緩張開雙臂,“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回頭看我一眼吧。”
我想感受他的溫度,緊緊擁住他,最好再不分開。可手指剛要觸到他的裘衣,忽地一陣狂風吹過,我反射性用手擋住雙眼,再睜開時,段涅已經走進了湖中央。
還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我越是靠近他,他就離得越遠,永遠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他緩慢走進湖裏,水面逐漸沒過腰際,再是胸膛。
“段涅!!”我絕望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不為所動,依舊朝着湖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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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會回頭了,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他都對我不再眷戀。是我害了他,是我逼死了他,我不僅背叛他,還折磨了他那樣久。
他一定已經對我心灰意冷,再也沒有留戀!
我不管不顧沖進湖裏,想要去抓住那抹令我思之欲狂的身影,可是無論怎麽伸手去夠,他總是在我遙不可及的地方。
“別走!段涅!別走!”我瘋了一樣地叫他、喊他,焦急地劃拉着水面,想要離他更近一些,可還是阻止不了他的離去。
湖水終究沒過了他的頭頂,一圈漣漪也沒留下,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段涅……”手無力地垂下,胸口仿佛開了個巨大的口子,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渴望,所有對他的憧憬,都一一從這個猙獰的傷口流淌出去,最終與幽深的湖水混合為一。
任身體無依無憑往下沉,湖面上依舊春光明媚,我身處的湖面下卻越來越冷,越來越暗,好似墜進了一座絕望的深淵。
下一刻,我睜開眼,從床上醒來,耳邊是宮中鐘樓響起的聲聲鐘鳴。
仔細聽了陣,确認已經卯時,我便傳喚宮人進來伺候更衣梳洗。
門外很快進來一溜兒太監宮女,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為首的是個年輕太監,臉白眸細,叫安瀾,是劉福的幹兒子。劉福最近病得起不來了,他就代替他幹爹伺候我。
劉福也是到年紀了,估計挨不過這個冬天。宮裏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是越來越冷清了。
“嘶!”我睜開假寐的雙眼,透過銅鏡看向為我梳發的宮女。
她瞬間臉色慘白,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謝罪。
“陛下,陛下恕罪!”
安瀾走過來不耐地用浮塵抽她的肩,嘴裏低罵道:“沒用的東西,滾下去!”說罷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梳,再擡起頭時已是滿臉堆笑。
他不愧為劉福教出來的,把老家夥那套學了個九成,還差一成,是因為他有時候太過殷勤,總讓人覺得他油嘴滑舌。
就比如現在。
他親自為我束發戴冠,未了還不忘贊美一句:“陛下的頭發真是柔順華美。”簡直比劉福還要會睜眼說瞎話。
我看向鏡中自己的倒影,不過兩年,青絲變白發,他竟然還說什麽華美。
“劉福這幾天如何了?”
安瀾挪到我身旁,恭敬道:“還是不大好,太醫說……恐怕就是這幾天了。”說着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
“那這次朝觐冬獵,就由你随侍在側吧。”
他眼裏閃過驚喜,連忙躬身謝恩。
我收回視線,心中不住感嘆,兩年之期竟這樣快就到了。要不是諸侯們又要朝觐,我都沒發現原來段涅已經離開我兩年了,我也已經二十了。
總以為會度日如年,覺得自己肯定無法撐到明天。可這一天天的過,不是也過過來了嗎?
只是段涅,我從未有一刻能忘記掉他。再痛再苦再煎熬,該面對的一樣都不會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真是說的一點沒錯。
這一年的朝觐尤為熱鬧,齊方朔的小情人來了,那朵小白蓮也跟着一起來了,一家子嬉嬉笑笑,倒是挺開心。
他們不知道我差點煮了他們兒子,要是知道了,恐怕就笑不出了。
九路諸侯中,四個都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其中兩個就是那與我沒什麽感情的異母弟弟,還有兩個分別是鄂侯與姜侯。上回太亂,我自己都渾渾噩噩,便沒顧得上招呼他們,宴席上我看他們興致缺缺,就允許他們幾個年紀相近的一起離席出去玩。白漣身為燕地世子,也在其列。
沒了孩子,宴席上話題松快不少。從各地的趣聞,到各家的長短,連各自的夫人都要攀比一番。
嵬靈君的夫人是齊方朔的妹妹,這點大家都知道,可齊方朔多年不娶,膝下只有個母不祥的兒子,實在惹人探究。只是他嘴如石蚌,怎麽都撬不出一點有用的訊息,衆人便也覺無趣,紛紛轉移目标。
“尚羽侯,你好像也沒成親,可有意中人了?”嵬靈君問。
申祿已被我封為尚羽侯,現在是尚地獨一無二的統治者。雖然提拔他的時候着實費了番功夫,有不少閑言碎語,但他勤政愛民、勵精圖治,在尚地很有美名,最後便也沒人說了。
“沒有沒有。”申祿不住擺手,“百姓為重君為輕,我娶妻的事可以暫時先放在一邊。”
羌候摸着胡子道:“意中人沒,紅顏肯定不少!”
鐘景侯笑道:“這你就說錯了,哪裏是不少啊,全尚地的姑娘都是申祿的紅顏!”
“哈哈哈……”
席間一片歡聲笑語,結束的時候除了巍靈君和齊方朔,其他人都喝醉了,也包括我。
隔日一早,長長的車馬隊伍從藤嶺出發,前往皇家獵場。
獵場位于藤嶺郊外,只是個做樣子的地方,獵物都是養得膘肥體壯自己放進去的,我從小就來,但上一次,還是和段涅一起。
休息一夜,養好精神,到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天地素白,我呵着氣走出帳子,沒走多遠發現幾個孩子正在一片空地上玩耍。
我沒驚動他們,走得近了,才被姜小侯爺發現。
“陛下!”
他們都要跪我,我說免了,問他們在玩什麽,他們說在玩蹴鞠,看誰颠得最多。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多麽單純,多麽無聊。
我讓他們別管我繼續玩,看了一陣,忽地瞥見白漣的腰帶上系着枚精致的玉佩。這玉佩雖好,但我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并不稀奇。奇怪就奇怪在,那玉佩扣結的編織方法和我腰間的碧虹靈珠竟然一模一樣。
我這枚,是段涅親手編的,獨此一家。
他的……又是誰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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