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祭天大典,擇良辰吉日于神壇舉行。舉行當日,除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參祭,祭壇之外亦允許百姓觀禮。

我這日穿的尤為正式,九龍王服,十二冕旒,提前齋戒沐浴三天,為的便是将這場祭祀做的盡善盡美。

段涅依舊是穿着一身潔白法袍,臉上帶着半張面具,就算迎神時也不摘下。

他主持祭祀時聲音既不高亢,也不過于低沉,維持着正正好好能讓人聽到的音量,充滿着不可侵犯的威儀。

祭祀有許多個步驟,迎神之後便是初獻、讀祝、亞獻、終獻等,一直到禮成,每一步都有嚴格要求,每一節皆有不同的奏樂。

禮成之前最後一步,名為“望瘗”,便是将之前的祝辭盡數焚燒,将願望與贊美通過這種方式上達于天。

焚祝有專門焚祝的官員,這是祭祀的最後一步,沒有人能想到當祝辭投入火中時,銅盆中突然就竄出了丈高的火焰,兇猛如獸,瞬間便把焚祝官點燃了。

“啊啊……救我……救我!”焚祝官一身是火,邊慘叫着邊無助地向衆人尋求幫助。

觀禮者都是平民百姓,此時也發出陣陣驚懼的呼喊。

“愣着做什麽,快救火!”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段涅,他迅速指揮宮人救火,端來一盆一盆的清水想将焚祝官和焚祝銅盆裏的火撲滅。

可那火焰不知有何古怪,竟久久無法完全撲滅,到最後焚祝官已是被燒得不成樣子,俨然沒了生息。

大家的注意力一時都在這離奇的火上,而就在這時,從參祭者隊列中,有一女眷忽地竄出,以極快的速度向我投來什麽東西。

我下意識用手去擋,“噗”地一聲輕響,接着手臂便傳來鑽心的疼痛,袖子也冒出白煙。

我忍着痛看了眼手臂,發現那裏的衣料已經被某種毒液腐蝕殆盡,那毒液一層層侵蝕,最後終于到達我的肌膚,融掉一大塊皮,并産生出劇烈的疼痛。

“你這雜種,根本不配為王!”女人四十歲左右,卻是一副少女的裝扮,她對着我瘋癫大笑,“你不過是你那不要臉的賤人娘親勾引先帝之子生下的孽障!你以為你多高貴!!你根本不是先帝血脈,哪裏有資格坐這帝位!”

我怔忪當場,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她的話仿佛是将一個大家都壓在心底的秘密終于大白于天下,又像将我剝光了衣服放到太陽底下暴曬,不留一絲餘地。每個人都在看我的笑話,他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議論着我都不敢觸及的皇室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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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很快被沖上來的虎贲衛制伏,不知是毒液關系還是女人的話讓我太無地自容,我覺得眼前不停浮現黑斑,整個人倒退幾步,不想跌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

偏過頭去看,發現是段涅。

“快拿水來!!”

一切紛亂的聲音都逐漸遠去,只有段涅的怒吼清晰依舊。他環抱着我,撕扯掉我殘破的衣袖,接着用冷水持續沖洗我血淋淋的傷口。

很痛,那是一種尖銳的痛,直刺靈魂,讓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道這手會不會廢,獨臂天子怎麽想都太可笑了。頭發白了,老二也不争氣,要是連手都殘了,段涅該更不看不上我了。

“陛下!”

我迷迷糊糊注視着段涅那雙深邃的眼眸,思緒已越飄越遠。

“我好痛啊……”我發出微弱的呻吟,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怕的,亦或對段涅的撒嬌,想讓他也心疼一下我,眼角竟無聲無息落下一行淚來。

“別怕,不會有事的。小九乖,別睡!”段涅緊緊抱着我,為我溫柔地擦去眼淚,聲音是我從未聽到過的惶遽。

他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布滿紅絲,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般。

別哭,我不會有事的……

我想擡手去撫他的眼尾,可是手臂卻沉重地像是綁了鐵塊,怎麽也擡不起來。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終至完全阖上,耳邊是段涅不曾停止過的嘶啞呼喚。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是人生中最頑劣也是最愛哭的時候。因為想要引起段涅的關注,也因為想要得到他的安慰。

我甚至愚蠢到會故意摔倒,然後不去處理傷口,就那樣一路哭着去鳳梧宮找他。宮人們哄我我還會亂發脾氣,要他們都給我滾開。

他那時候身體不好,殿裏總是充滿藥香,一年四季點着炭盆,人也被病痛拖得蒼白而陰郁。

他最喜歡披着外衣卧在床邊的那張塌上看書,每當陽光照射進來,照到他身上,仿佛也能将他身上的病氣驅散。

我哭哭啼啼去找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身塵泥,短手短腳就往他塌上爬。

“皇兄,我好痛啊嗚嗚嗚嗚……”我總愛虛張聲勢,哭得傷心,其實也不如何嚴重。

起初幾次,他總是在查看我的傷口後,為我喚來宮人處理傷口,還會斥責伺候我的太監宮女。可是次數一多,他又不是傻子,總會瞧出端倪。

那次我又将膝蓋摔破了一個大口子,連褲子都摔破了,是真的很痛,于是理所當然一瘸一拐去鳳梧宮找段涅。

他雖然從小都對我很嚴厲,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當我受傷的時候,我覺得他總是會對我溫和那麽少許。

“皇兄,我又摔疼了嗚嗚嗚……流了好多血啊……”

我抹着眼淚,又想爬他的塌,卻被他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不許過來!”他起身時用手拉住肩上的銀白深衣,疲憊道,“段姽,你的小聰明總是用的不是地方。”

我十分害怕,又很委屈,眼淚掉得更急。

“我沒……我沒有……”

段涅掩唇咳了幾聲,聲音低啞道:“你是皇子,身體裏流着這世上最尊貴的血脈,你活着不是為了這樣糟蹋自己的。”他嘆息着,問我,“我不在了,你就算摔死又有誰來為你可惜?”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愣愣看着他,在下一瞬又忽地變成嚎啕大哭,整個人撲向他懷裏。

“皇兄才不會不在!!嗚嗚嗚是小九錯了……皇兄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嗚嗚嗚……”

段涅的教育很成功,那之後我果然改掉了這個壞毛病。

從黑暗中蘇醒,最開始是知覺的恢複,再是聽覺,最後是視覺。

我能感到有什麽人撫摸着我的頭發,充滿愛憐與疼惜。

眼皮微微一動,我睜開眼,正好看到段涅握着我的一縷白發,放在唇邊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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