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是一個看似成熟,實際卻很單純的孩子。

他的成熟,針對的或許是他的父母和姐姐。他們是他接觸最多的人,也是給他臉色,辱罵他最多的人。

除了王貴教過他如何打理自己,他們再也沒有教過他任何東西。

他甚至連衣服、鞋子等的叫法,都是被罵得多了才知道的。

他當時想,原來腳上穿的那個東西叫“鞋子”,身上穿的叫“衣服”,腿上穿的叫“褲子”。

如今籃子裏的水果,他沒有一樣能叫出名字,甚至連顏色的叫法,他都不清楚。

自他有記憶以來,唯一能看懂的就是他父母和姐姐的表情,唯一知道的,也只有哪些東西是他不能碰,一碰就會挨罵的。

僅此而已。

當晚,王曉吃得很滿足,櫻桃和梨子的甜,一直甜入他的心裏,讓他仿佛置身于陽光下,無比暖和。

“好了,剩下的明天再吃。”王成說道,然後給王曉擦淨雙手,蓋上被子,拿出張珉煥買給自家孫子的看圖識字小冊子,開始教孫子念字。

他雖不識字,但圖他看得懂,百位以內的數字他也能數,教王曉一些常見的水果、動物、蔬菜和植物的發音,他還是能做到的。

“小曉,看,這個是今天摘的水果,它叫‘柿子’。來,跟爺爺念,‘柿子’。”

“似子。”

“不對,是‘柿’。舌頭卷一下,看爺爺的。”

“柿子?”

“哎,真聰明。”

就這樣,不會講故事的王成,每晚都會教王曉識字。

王曉學得很快,基本上只要念上兩三遍,他就能準确發音,這讓王成非常驚訝。

王成看着床上酣睡着的小孫子,摸了摸後者臉上傷疤脫落留下的粉紅色印記,嘆了口氣,這麽乖巧、懂事又聰明的孩子,他的三兒子居然就這樣錯過了。

由于擔心王曉不習慣,王成全身心地投入陪伴了王曉整整兩天,可現在正是收割農忙時節,他第三天必須回地裏繼續勞作。

因此,隔天一早,王成牽着王曉走到一戶鄰居家門前,敲了敲。

“六叔,您怎麽來了?”屋主王雨打開門見是王成,連忙招呼道。

因為整個村的村民都姓王,加上幾百年前是一家,所以他們喊人時,都會按輩分的順序去喊。王成在村裏同輩中排第六,在家裏也排第六,也就使得村裏人都叫他“六叔”。

王成把王曉牽進院子裏,對王雨說:“這是我小孫子王曉,以後跟我們住。他怕生,我想讓小元和小寶陪他熟悉一下村子。”

王雨看了眼确實有些怕生的王曉,招呼自家兩個小霸王出來“見”客。

王元和王寶是村裏最活潑的兩個孩子,活潑得讓他們的父母都頭疼不已,但他們又是村裏的活寶,讓大家又愛又恨。

兩個小家夥從小在村裏上蹿下跳,對村子的環境熟悉得不得了,估計連哪裏有個狗洞他們都清楚,讓他們帶王曉熟悉村子,再好不過了。

他倆是一對同卵雙胞胎,長得已經讓人傻傻分不清了,偏偏性格又驚人的相似,以致于他們的父母只好讓他們剪不一樣的發型,不然真的分不清誰是誰。

他倆聽到自家父親的聲音,像火箭炮似的從屋裏沖了出來,一下就奔到在場的陌生人——王曉的面前。

兩個大人對視了一眼,并沒有多加阻攔,也沒有為他們做介紹,而是站在一邊,靜觀其變。

“啊,你怎麽這麽醜?”王元突然語出驚人道。

王曉的皮膚很白,剛脫了皮的傷口在白皙的臉上形成一道肉紅色的線,從眼角到鼻翼,特別明顯。

王曉吓得身子一縮,直接退到了王成的身後。

王雨重重地拍了自家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熊孩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叔,童言無忌,您別介意。”

王成怎麽會和孩子一般見識,自家孫子估計也沒聽懂那句話的意思,只是被王元的大嗓門吓了一跳。

他有些猶豫,讓這兩個孩子帶着王曉,真的好嗎?

看着身後把自己整個藏起來的小孫子,王成嘆了口氣,擡頭對王雨說:“孩子太怕生了,我還是先讓他在家裏熟悉一下,再讓小元和小寶陪他好了。”

“嗯嗯,行的。”

王雨拍了拍自家兩只調皮的猴子,看着王成牽着小小的王曉離開,不由暗道,究竟是誰劃傷了孩子那麽精致的一張臉?

而後,他拉住自家想出去野的孩子,語重心長地說:“王曉弟弟膽子比較小,你們以後見到他,不要再吓他了。‘醜’這個字更是不能提,知道了嗎?”

說完,他拍了拍自家孩子的小屁股,讓忙不疊點頭答應的他們出去玩。

他倆已經六歲了,早被慣得無法無天,也不知能不能聽得進去。

******************

王曉被王成領回了家,後者将兩把備用鑰匙穿過繩子挂在他的脖子上,跟他介紹這兩把鑰匙的用途。

王成他們一輩子住在這間屋子,以後也會一直住下去。而為了防止年老後駝背夠不着門鎖,他們的鎖都安得特別低,王曉只要搬門口的木板墊着,再踮起腳尖,就能夠得着門鎖了。

王成反複地教王曉開鎖關鎖,确定王曉能獨立完成後,才囑咐他在家悶了可以出去玩,但別跑太遠,也別上山,最遠只能到屋後的那條小溪。

乖巧的王曉當然只會點頭答應。

王成離開後,王曉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吃着奶奶王靜早上給他煮的板栗。

板栗的殼他剝不動,王靜就耐心地将殼削去,至于裏面那層皮,為了讓王曉學會剝皮,她并沒有一塊削去,而是開了道口子。

王曉不笨,雖然那層皮不好剝,雖然吃一個需要花費不少時間,但他還是吃得很高興。

這些零食都是獨屬于他的,他一個人的。

他轉頭望向屋內,昏暗的房間裏,他能隐約看清桌子的位置,桌上的小籃子裏蓋着的,是爺爺剛剛給他洗淨的水果。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以前不曾得到過的,他覺得如今的自己很幸福,能跟爺爺回來,真是太好了。

吃得正歡時,王曉突然看到院子的地面被一個小石頭砸了一個小坑,不由疑惑地擡頭向四周望去。

院子的一面牆上,王元、王寶和另一個他沒見過的人正趴在上面,見他望過去,他們沖他咧嘴一笑,然後又是一個小石頭砸了下來。

石頭仍然是砸在地上,王元和王寶雖然調皮,但是也知道用石頭扔人很痛,還可能把人打傷。所以,他們扔石頭只是想示威。

見王曉因此縮了縮身子,他們得意地大笑了起來,嘴裏嗤笑道:“醜八怪,多作怪!”

王曉很少與人交流,所以這些詞他壓根聽不懂,但看他們的神情,又不像是在罵他,便大着膽子走上前,問:“醜八乖,是什麽意思?”

王元等人被問得有些傻眼,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裏看出了疑惑。

他們面前的這個小娃娃,真的什麽都不懂嗎?

王元在自己的臉上依照王曉臉上疤痕的位置比劃道:“你看看你的臉,這邊有一道難看的口子,那就代表你很醜,你是醜八怪。”

王曉沒照過鏡子,也不曾在意過自己的長相,不然以前也不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像個小乞丐。

現在在爺爺家,他不需要把自己弄得髒髒的,爺爺跟他說這樣就好,他才一直保持着一張素淨的臉。

他走到窗臺前,墊腳拿起見過卻不曾用過的鏡子,對着臉照了一下。

當他見到自己臉上那道明顯的印記時,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醜”的意思。

醜,就像他白色衣服上洗不掉的痕跡,在他眼中,那塊痕跡或許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在別人眼中,那就是醜的标志。

王元等人見王曉照個鏡子都能愣住,再次不明所以地對視了幾眼,心說,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有疤?

不過,他們對待“新人”的方式一向都是“不打不相識”,也就使得他們并不會放棄對王曉的打擊嘲諷,反而變本加厲。

“醜八怪,醜八怪,你是醜八怪!”

“醜八怪,你還是躲在屋裏吧,別出來吓人了。”

“醜八怪,你是不是不高興了?上來跟我們打一架啊!”

然而,王曉的反應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王曉并沒有因為不滿和憤怒而跟他們打架,反倒是沖進了屋裏,帶上了門。

趴在牆上的三個人徹底懵了,為什麽這個小孩跟他們以前認識的那些,反應差這麽遠呢,難道不是應該沖出來跟他們打上一架嗎?

他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觀念駐紮在心裏久了,一時之間就難以改變。

在他們的心裏,打架打出來的友誼才是真的,不然大人怎麽會經常說“不打不相識”呢。

他們在牆上等了片刻,見屋門一直沒動靜,這才離開。

在屋內的王曉,因為受到了新認知的沖擊,正在适應中。

原來他跟他們,是不同的。

他可以接受洗不掉的污漬,可那在別人眼裏就是醜。他受了傷的臉,相對于別人完好的來說,也是不同的,是醜的代表。

在這認知之下,王曉變了。

以前,他怕陌生人,是擔心他們會像母親和姐姐那樣動不動責罵他,也覺得他們會像父親那樣冷漠地對待他。而現在,他怕陌生人,卻是因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他是不一樣的,他是醜的。

連日來的快樂,終究抵不過陌生人的、看似無意的傷害。

王曉的心,再一次對外人豎起了防衛牆。

而他臉上那道明顯的疤,被他下意識地排斥,很想找個東西來遮擋。

他甚至覺得,能不見到陌生人就不見最好。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講述王曉性格的變化了,但也希望,小可愛們別太較真。

麽麽噠~多謝捧場~!

現在虐,以後會甜甜甜甜的。

2017.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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