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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軒迷迷糊糊的醒過來了,只感覺全身骨骼都在隐隐發疼,差不多是被疼醒的。
可還是忍不住坐了起來,在卧室裏張望,看到父親坐在離他不遠處面無表情的看着窗外發呆時,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心裏一陣滿足。
即使身上的這些傷是父親心情陰郁時打出來的。
“父親。”沈雲軒喃喃自語,想要強制自己收回熾熱的目光,微不可聞的輕嘆一聲。
什麽時候了,父親開始虐待他,只要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把他關起來幾乎往死裏打。
他從不反抗,只因為不知道何時起,心裏對父親滿是傾慕和愛戀,不敢表達出來的不該有的情感。
男人似是感受到沈雲軒的目光,冷冷的斜看過來,面上沒有表情,冷道:“醒了?”
男人生的俊麗,咋一看根本不相信他如今已然而立之年。□□出來的皮膚格外白皙,倒像長時間不曬太陽捂出來的,一雙鳳眼尤為銷魂,仿佛看一眼便能将魂勾了去,尤其是男人身上一身沉郁之氣,又着了一襲玄衣,看上去是十足十的冷美人。
沈雲軒看着這張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龐,心裏是極為複雜的。
他掩住了目光,出聲道:“父親可有些累了,雲軒身子好多了,父親若是累了不如早些歇息。”若是不累,便陪陪雲軒吧。
“身子還疼嗎?”男人問道,小指在沈雲軒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蜷起,面上卻還是淡淡的,聲音也是如是,清冷如秋風瑟瑟。
“嗯,好多了。”沈雲軒心裏很高興,雖說身子還是很疼。
“別硬撐着,下回打壞了我上哪找這麽任勞任怨的沙包去。”男人諷刺道,眼裏的冷漠掩住了一閃而過的心疼。
沈雲軒笑了笑,心裏知曉父親口是心非,随即換了個話題:“父親,過些天便是端午,府中可要準備什麽?我好讓林伯去采購。府中的仆人要不要放了他們假,讓他們出去玩玩或者回家過節?”
“今年你準備好了。”男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要不要叫上秋雨和致遠來府上玩?秋雨說想要去渡口看龍舟賽,父親要去麽?”沈雲軒殷切的看着男人,雖說心裏知道父親的答案,可還想要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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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男人還是撐着下巴看窗外,靜靜回道:“不去。”
“父親不出去多走走嗎?自從家業穩固後父親已經很少出門了,這樣對身子不好。”沈雲軒還是不甘心。
“說起這個我到想起來件事,今年京城上貢的香料要加上荼蕪香,林刺史特意囑咐我別忘了,我記得庫房還有剩餘,你去看看,提貨之後記得記在賬上。”男人回頭看了一眼沈雲軒,接着說,“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要是要我出去走走不如端午那天我去飛雲觀喝茶好了,府中留兩三個仆人,其餘回家過節,林管家也放個假吧,你也別在家了,和蘇致遠他們去玩吧。”
沈雲軒愣愣地,有些後悔剛才出口相問。
半晌,男人繼續發呆,沈雲軒輕輕“嗯”了一聲,心裏洩氣,躺下盯着床帳上的四角香囊,慢慢又睡着了。
…………
端午那天,沈清起的很早,或者說根本睡不着。
他又失眠了。
瞪着眼看着床頂,最終撫了撫額頭坐了起來,靠着引枕閉目養神。
他容易失眠,從很早就開始了,而且容易睡睡醒醒。除非特別勞累的情況下,一般每天只能睡兩三個時辰,情況好能睡接近四個時辰,甚至有時候一晚上都睡不着,白天經常昏昏沉沉的。所以他開始有午睡的習慣,不論睡不睡得着,都得躺上一兩個時辰,不然其他時間很容易犯困,想睡卻又睡不着,還會誤事。
現在還是很困,昨天夜裏又醒來一次,他去了沈雲軒的屋子裏幫他拉了拉被子,又在廊上站了會吹了風,好在已經快夏天了,風吹的倒挺涼爽。
可惜沒睡好。
這麽想着,沈清迷迷糊糊又睡了,睡得十分淺。
“吱”的一聲,十分輕微,房門被悄悄推開了,進來的人輕手輕腳的,沒有把沈清吵醒。
那人小心翼翼的将沈清今天換的衣服放到床邊的椅子上,然後把房間裏沒來得及收起的紙筆扇子一點一點歸位。
卻還是發出了一聲脆響,沈清一下子被驚醒了,茫然間看見沈雲軒正把桌上的硯臺擺正。
他醒了沒吱聲,歪着頭靠在床上看着自己兒子在那忙。
沈雲軒轉頭便看見沈清睜着眼睛,發絲未束,淡淡的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有些懊惱的說:“吵醒父親了麽?”
沈清沒理他,一只手拿過床邊的衣物,另一只手解開中衣帶子,沈雲軒見狀,自覺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沈清推開房門,太陽正迎着門照進來,暖洋洋的很舒服,他看了一眼端着銅盆打算伺候他洗漱的沈雲軒,伸手接過了遞過來的毛巾。
他把毛巾緊緊貼在臉上,輕輕的呼吸着,緩慢擦拭,從額頭到臉龐到下巴,充滿儀式感,而且虔誠無比。
不過他沒注意到自己的兒子一直在盯着自己,又不安地把目光移開了。
沈雲軒端着銅盆離開了,沈清沒去膳廳,倒是先去了後園的湖邊,沈府是依湖而修,這湖只是揚州一個小湖,沒有瘦西湖名氣來的大、景色來的秀麗,因此幾乎很少有游人,其餘不過附近住戶罷了。
說來清晨沒人時這湖就像自家池塘一樣,視野開闊,不過四周修了圍欄,一般沒人會劃到這邊來。
池邊還有個亭子,名字很簡單粗暴,就叫池上亭,每次深秋起霧時,比仙境還美,就是太過孤寂,四周白茫茫的什麽都看不見,像個牢籠一般。
此時快至六月,滿池的荷葉掩映着将要□□的花骨朵,清晨的涼風習習,湖中掀起一波波碧浪。
沈清折了幾支蓮花荷葉,折完才想了想自己為什麽要折,忽然他發現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折蓮花,就像自己為什麽會跑到池上亭來一樣。
就是突然想要過來,就是看到荷花便想折下幾朵來瞧瞧。他看着手中還沾着露珠的花骨朵,想了半晌還是扔掉了。
花瓣濺上了些許污泥,之後便沒人再動過,過些日子,便會腐爛在土中。
沈雲軒在膳廳等了好久還沒見到沈清,倒也沒再等,知道他是沒什麽胃口又跑去後園了,用過了早膳便叫下人給撤了,只留了盤點心。
府中的下人除了些自願留下的,其餘都回家過節了,一時間有些冷清。
沈雲軒站在門廊繼續等着,看着地下一只螞蟻在向他腳下爬動。
昨日秋雨送來一些菖蒲和艾葉,早就命人插好了,這時候空氣中都是新鮮艾草的味道。不過沈清不喜歡蒜味,就沒有挂大蒜。其它什麽都沒有了,沒有廚娘一大早準備包粽子貼五毒什麽的。沈府一如既往,從來只是象征性的做做樣子。甚至有次春節整個府邸冷冷清清,看不見一抹紅色。
林管家從賬房出來,便看到小少爺沮喪的低垂着頭,心情不好的樣子。
“雲軒少爺,老爺還沒起嗎?”他開口問道。
沈雲軒擡了擡頭,看到是林管家,便道:“已經起了,不過許是又去了後園亭子那,林管家有什麽事嗎?”
“哦,馬車已經備好了,昨兒老爺說要先去趟大明寺,早上便不在府中呆了,中午就在那吃齋飯,之後便去飛雲觀,傍晚就回來,老爺說讓少爺你和秋雨姑娘和致遠公子好好玩玩,夜裏晚些回來也無妨,晚飯少爺也在外吃吧,府中廚娘都回家了……”林管家囑咐了一堆話,畢竟他是看着少爺長大的,到低還是不大放心,轉頭一看沈雲軒又走神了。
林管家最終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須臾,沈清從後園過來了。
“父親。”沈雲軒最先察覺,轉頭看着沈清,“父親早飯不在府中吃了嗎?不吃早飯對身子不大好,我吩咐熱了盤點心,父親要不……”
“不用了。”沈清轉頭看向林管家。“林伯,走吧。”
“是,老爺。”林管家應了一聲,轉身出去牽馬了。
“父親早上吹了些涼風,還是吃些東西暖暖。”沈雲軒還是擔心。
“都已經初夏了,冷什麽?”沈清道。
“那還是吃些吧,別把身子搞壞了……”沈雲軒抿了抿嘴,有些執拗的看着沈清的背影。
“你煩不煩?”沈清有些不高興了,頭也沒回的出了沈府。
沈雲軒怔怔的看沈清上了馬車,低聲喃喃道:“煩又如何,父親沒事才是最好的。”
…………
自古揚州便是貿易往來最為繁華的地段,僑居揚州的外國客商數以千計,它的富饒美麗被無數詩人所贊。
曾有詩人嘆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更別說今日端午,運河邊的龍舟賽早已在準備了,街上都是出來游玩的人,商人們開了店門,街上很多金發碧眼的波斯大食人,各地鄉音在這都能聽到,熱鬧非凡。
當然沈雲軒沒心情感嘆揚州多麽多麽美好,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滿心想着沈清,一直在走神。
蘇致遠看好友心不在焉的狀态,拿胳膊肘碰了碰沈雲軒,倒是看到沈雲軒右手略微抽搐了一下。
“你父親又打你了?”他開口道。
“嗯……?沒……”沈雲軒回過神來,蘇致遠是唯一知道他內心所想的人,最初在揚州,他很小的時候,生活并不如如今富裕,那時蘇致遠就是他的玩伴。
“行了,胳膊上的淤青都還沒消吧。”蘇致遠嘆口氣,接着說,“當心些身子,今天好好玩玩,別想太多了。”
“嗯,謝謝。”沈雲軒笑了笑,看向前面,林秋雨今天穿了簡單的對襟儒,淡青色的襦裙搭配淺綠色的大袖衫,十分素雅。她正高興的和一個賣首飾的波斯女子攀談,手中還拿了個咬了一口的冰糖葫蘆。
她轉頭看到了沈雲軒,向他們揮了揮手,讓他們趕快過來。
兩人走了過去,林秋雨把手伸向蘇致遠,俏皮地眨了眨眼。
蘇致遠笑了笑,有些無奈的拿出錢袋,放在她的手上。
“謝謝蘇哥哥。”林秋雨高高興興的付了賬,買了一對金屬镯子。然後獻寶似的拿給兩人看,“吶吶,西域的首飾诶,制作好精細的,剛剛那個姐姐身上的鏈子看到了麽?拴着金鈴铛,超漂亮的!姐姐說他們那邊的女子都會佩戴這種首飾,好想去看看!”
“前陣子不是才去南疆玩過麽,帶回來那麽多銀器還不夠?”蘇致遠道。
“女孩子家就喜歡怎麽了,雲哥,好不好看?”林秋雨把镯子帶上,她自小就保養好,長的十分清秀,此時纖纖玉手被綠色的衣袖襯托的更是潔白。
沈雲軒突然想到王摩诘的一首詩:
飒飒秋雨中,
淺淺石榴瀉。
跳波自相漸,
白鷺驚複下。
很靈動,就像林秋雨一樣古靈精怪,他微笑着說:“嗯,好看,秋雨今天特別漂亮。”又在心裏道:“別再想了,今天高興地玩吧。”
林秋雨被這麽一說,臉一紅,遂又昂頭笑吟吟地說:“雲哥哥真會說話,不像蘇哥哥那樣古板,嘻嘻,本小姐高興,走,請你們吃甜糕。”
“拜托,你再怎麽請客還是我付錢。”蘇致遠看着跑向甜糕攤子青色背影喃喃道。
“她高興不就行了?你不想她高高興興的麽?”沈雲軒笑着看向好友,果不其然,蘇致遠語塞,耳垂微微泛紅。
兩人跟了上去,有燕子飛過,翅膀掃走了一地的歡聲笑語。
…………
靜室中,有兩人在對弈。
一縷白煙從鎏金博山爐中緩緩升起,又被風輕輕吹散在空氣中。
清脆的瓷器碰撞聲響起,沈清将茶盞放回桌上,低頭細細琢磨着下一步的下法。對面是大明寺住持道明法師。
兩人盤腿對坐,中間隔了一個寬大的檀木棋盤,黑白分明。
半晌,道明法師一直沒等到對方再度落子,視線從棋盤上轉移,看着拿着黑子将落不落的沈清,搖了搖頭:“沈施主心緒不寧。”
沈清拿着棋子的手頓了頓,随即把那顆黑子扔回棋盒,勉強笑了笑:“常有的事。”
“在我這已經是第二十七次走神了。沈施主,有時候,心病比尋常病痛更折磨人。”道明法師捋了捋黑白間雜的胡子,接着說,“過去的事施主已經解決了、放下了,卻在現在開始迷失了。”
沈清沉默半晌,問道:“住持,人死了,真的會進入極樂世界麽?人死後到底是個什麽光景?”
“化為萬物,不生不滅。沈施主是執着于生與死麽?”
“我只是厭倦了,厭倦了活着,我已經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沈清理了理衣袖,眉目微颦。“若不是雲軒還未成年,我早不想等下去了。”
“沈施主,時間會告訴你答案,到時候,是生或是死,沈施主自己心中會有答案的……”
啪嗒,棋子落定聲,沈清靜靜看着落下去的黑子,久久沒說話。
須臾,不知道是誰的嘆息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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