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沈清漫無目的的行走,渾身都是冷的。有人駕着馬兒過來,停在了他身邊。

“還沒走嗎?”他斜眼看着蕭齊。

“看你挺為難的。”蕭齊笑笑,下了馬和他一齊走。

“真不打算接受那家夥。”

“和一個将死之人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接受了他反而是叫他為難。”

“将死?”蕭齊詫異。

“想聽聽我的故事麽,我頭一次有興致和別人說。”沈清勾唇笑了笑。

“願聞其詳。”

沈清不叫沈清,他叫沈辰逸,沈家原本住在京城,他父親是朝廷重臣。

有一人是他爹的死對頭,做了一系列鋪墊就是為了讓沈家萬劫不複。

先皇糊塗多疑,那人栽贓的很有手段,他父親百口難辨,當天便被押送監獄,秋後問斬。而先皇一紙诏書滿門抄斬,他娘親曾是江湖游俠,身手了得,護着他和哥哥逃到後面,紅着眼讓他們跑的越遠越好,然後好好活下去。

娘親寡不敵衆,但給他們拖延了時間。

可是他們逃到一個鎮上,有追兵趕來,他哥哥讓他跑,自己引開了追兵。

離別時說的話和娘一模一樣。

“好好活下去。”

他恨自己無能為力,可是能怎麽辦,皇權大如天,到頭來都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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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讓自己好好活着。

後來他東躲西藏,期間聽聞父親在獄裏自盡,又是一重打擊。

一直等到現在的皇帝即位,這位皇帝比他父親要公正,一直欣賞沈老爺清正廉潔的作風,原本就懷疑沈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剛即位便為沈家翻了案,洗脫了冤屈,也下令不再追捕沈家逃犯。

沈清已經不想回想那段日子到底有多黑暗,他嘗試過自殺,可是母親和哥哥的話始終在他耳邊圍繞。

後來便遇到了那名女子,老天似是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變着法的折磨他。

“……”沈清笑着說完了故事,蕭齊難得沉默了。

“我還能如何?”沈清有些茫然,沒人能告訴他。

他活着就是種痛苦,負罪感日日夜夜纏繞着他,雖說沈家滅門和他無關,可一想到娘親還有哥哥是為他而死,就萬分愧疚,他如何能活的自在?

而那女子是徹底打碎了了他活下去的希望。這世間那麽惡心那麽險惡,他活着難道不是在受罪?

蕭齊也不好開解他,他一旦有這種思想,還如此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掰正的,而且對他來說,活下去的動力便是複仇。

沈家冤案翻了,那女子也死了,他如今牽挂的便是沈雲軒。

而沈雲軒也有能力經營起沈清交給他的生意,他還有什麽留戀?

“你不怕沈雲軒會崩潰?”蕭齊問。

“我不知道啊,我能怎麽辦,小軒他我不能回應,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啊……”沈清輕聲說。

“那放蕩也是發洩嗎?”

沈清笑笑沒說話,須臾,又開始發呆。

“你是一心想赴死了?”蕭齊看他迷茫的樣子,他也不知道這事情有沒有解。

只能是,無解。

無解之局,繞是天王老子也沒辦法。

沈清把他送至城門,蕭齊把他拉到無人的地方,擡着他的下巴親了親他:“以後就見不到了?”

“還有一年,一年後就見不到了。”沈清笑笑,似乎說的不是生死,只是簡單的話家常而已。

“那你……保重。”蕭齊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拉着缰繩駕着馬出城了。

“保重?”沈清低低笑道。

“保重。”半晌他又念了一遍。

……

他們父子之間的冷戰持續了一月有餘,沈雲軒到底不敢對沈清做什麽,只是埋頭管理着生意。

年節過去,各行各業又開始新旺起來,正是最忙的一段時間,沈雲軒三天兩頭就要往外跑,時常一兩周不回家,他開始打算把生意再做大點,讓忙碌的工作來麻痹自己。

蘇致遠來看過他幾次,好幾次欲言又止,但是看着好友疲憊的樣子,又咽了下去将要說的話。

有些事他沒法摻合。

只是希望沈雲軒到時候不會崩潰。

沈清這些日子無聊,他去逛了逛醫藥鋪,回來時買了二兩□□。

據說這東西劇毒,不知道死的會不會很難看。沈清閑閑想。

他打算實驗一下,到時候要是沒死成就好玩了。

他讓下人捉了只小奶狗,估計是流浪狗,髒兮兮的,他抱着狗去了後園,把□□拌在了給小狗飯食裏,害怕量不夠,又多加了點。

他看着小狗眨巴眨巴眼,濕漉漉的看着他,便把盤子放在了它面前。

它似乎有些害怕,退了兩步,然後發現吃的是給它的,歡歡喜喜搖着尾巴伸了脖子過來。

它壓根不知道它吃了之後就會和這個世界說拜拜了。

沈清站着看它嗅了嗅盤子,擡頭沖沈清汪了一聲,就在它準備吃的瞬間,沈清“啧”了一聲,把它踢到了一邊。

小奶狗可憐兮兮的嗷嗚一聲,立即趴下瑟瑟發抖的抱着頭,似乎被欺負多了,沈清馬上心軟了。

他把盤子端起來,想了想将食物倒進湖裏,這片湖魚少,而且這點藥溶在這麽大片湖裏,估計毒性也沒有了。

小奶狗嗷嗚嗷嗚看着吃的被倒掉,幾乎快哭了。

然後它就被抱進了罪魁禍首的懷裏。

它委屈的嗚嗚幾聲,沒敢再做聲。

沈清看着它委屈兮兮的樣子輕輕笑了,搔了搔它的下巴,小奶狗嗷嗷叫,似乎餓的難受。沈清難得這麽溫柔,讓下人準備了肉碎煮熟,拌了飯給它吃。

這回小奶狗看着盤子,又看了看沈清,害怕他又把它踢開,沈清哭笑不得,摸了摸它的頭,叫它快吃。

小奶狗高高興興的吃了個飽,雖然不知道面前的人為什麽一開始不讓它吃那盤飯,但是還是讨好的汪汪叫。

沈清看它髒兮兮的模樣終于有些無法忍了,打了水親自給它洗澡。

沈雲軒回到家便看到沈清卷着袖子笑吟吟的在搓一只在水盆裏亂撲的小奶狗,沈雲軒在在廊上靜靜看着,似乎不想打攪這一幅畫面。很少看見沈清父親這麽開心,他不想壞了氣氛。

沈清自那以後一直沒給他好臉色看,每次他說話回應的都是沈清冷冷的譏諷。

“少爺。”有侍女經過,小聲問了好,提了水桶過來,水是熱的。

“是給小狗洗澡嗎。”沈雲軒問了一下。

“是。”侍女答道。

“我提過去吧,你退下休息一下。”沈雲軒溫和的說。

侍女自然不敢說不,放下水桶,立馬下去了。

沈雲軒拎着水桶過去了,沈清擡頭看到他,也沒說什麽,拿了皂莢往小奶狗的身上擦。

“父親這是在外頭撿到的小狗嗎?”沈雲軒握了握它的小爪子,搖了搖。

“抓的。”

“啊?抓的……”沈雲軒沒明白,抓小狗做什麽,要養狗為什麽不弄只漂亮的,非要抓只髒兮兮的流浪狗。

不過父親開心便好。

這只狗就這麽養在了府裏,洗幹淨了發現小狗還挺帥氣,灰白毛發,就是毛長了點,叫下人給打理幹淨,還挺可愛。

結果養了一段時間,小家夥長的越來越大,才發現哪裏是狗,分明是只狼。

沈清也不知道為什麽眼瞎會覺得是只狗,哪有狼這樣賣萌的?還汪汪叫?他回想了一下剛抓來的情形,有些失笑。

“狼的話還是太危險了,要不送回山裏吧……”林管家建議道。

沈清蹲下給它順了順毛,搖頭道:“都有感情了,送走不太好吧?是吧小鋒。”

沈清叫它小鋒,也沒別的意思,随口取的名字。

小鋒舔了舔他的臉,沈清給它呼嚕呼嚕毛,站了起來。

“繼續養着吧,別讓它傷人就行。”

“哎。”

沈清踱去後院,忽的站立在那。

“都有感情了?嗯?”他勾唇笑笑,是啊,都有感情了,自然舍不得。

沈雲軒能舍得嗎?

他苦笑,忽然覺得手上癢癢的,低頭發現小鋒跟了來,舔了舔他的手。

“我說啊,”他蹲下來,捧着狼頭說。“你覺得我要是死了,小軒他能不能承受的住?來來,點點頭,要麽搖搖頭。”

小鋒沒點頭也沒搖頭,它歪了歪頭,并不明白主人在說什麽。

“傻狼。”沈清嘆口氣。

其實他才傻,居然問一匹狼有什麽意見。

他覺得應該和沈雲軒談談了。

兩人之間一直僵着不是辦法,那孩子執念還在,不讓他徹底死心……

沈清頓了頓,怎麽可能,接近二十年的相處,十多年的執念,若是能斷,還叫什麽執念。

“我應該怎麽辦啊?”沈清摟住小鋒的脖子,小鋒蹭了蹭他,擡起前爪拍了拍他的膝蓋。

“傻狼。”沈清又嘆了一聲。

入夜,沈清敲響了沈雲軒的門。

沈雲軒過來開門,看到是沈清有些驚訝。

“父親。”他還是讓開了,沈清過來肯定有什麽事要說,或許待會兩人又要吵起來。

沈清看他關了門,低着頭站在那,在心裏嘆了口氣。

“過來。”沈清說。

沈雲軒走了過去,坐在沈清對面。

“你想如何?”開門見山,沈清不打算繞什麽彎子。

“我想如何?父親不知道嗎?”沈雲軒笑了笑。

“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沈雲軒沉默一會,不知道沈清究竟想要做什麽,半晌他道:“自然想與你,同尋常夫妻那般。”

“尋常夫妻?恩恩愛愛、一生一世的那種?”

“不然呢,我喜歡你,自然希望這樣。”

“這話我聽的多了,有多少……”

“什麽叫聽了多了?”沈雲軒立馬抓住了重點。

“你覺得在青樓那種地方,這種哄人的話不常見嗎?”沈清漫不經心的說。

沈雲軒只是以為他去青樓玩時聽到的哄那些姑娘的話語,并不知道這些話都是那些客人對沈清說的。

雖說父親去青樓他很反感,不過父親應該是不喜歡女子,那個蕭齊……

不對不對,想那個晦氣人幹什麽。

沈雲軒表情變幻莫測,沈清想了想,說道:“你還記得你母親嗎?”

沈雲軒猛地擡起頭,母親,在他印象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人,為什麽要提到她?還是說沈清依舊想斷了他的念想,還是……

沒有什麽還是,沈清冷笑一聲,接着道:“我想你最好別對她有什麽幻想,你娘确實死了,被我親手殺了。”

沈雲軒已經呆住了,他張了張嘴,不知道沈清為什麽要說這些。

他娘死了,被父親殺了?

“她是個負心人,當初我也相信過什麽長長久久,可是剛把你生下不久我就發現她和別人通奸……”沈清頓了頓,又笑道:“她還讓我猜猜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沈雲軒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娘親居然是這樣的人,他曾經幻想過她是不是很溫柔很漂亮,可現在……

不對。

“那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沈雲軒有些慌亂,若是,他自然高興,可這就說明他們父子關系無法改變;若不是,仇人的孩子,他有什麽臉面再見沈清。

依舊無解。

沈清沒有回答。

沈雲軒半晌還想開口。

“所以,我不相信什麽感情。”沈清最終一句話堵死了沈雲軒的路。

“那父親還是來告訴我這件事不可能嗎?”沈雲軒手有些發抖,但說話依舊鎮定。

“我會老的比你快, 而且我會比你先離開,到那時你又能怎麽辦?”

“那父親能不能接受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沈雲軒死死盯着沈清。

沈清看着他,說出了內心的答案。

“我不知道。”

“父親在猶豫?”這就說明他有機會。

“小軒。”沈清忽然叫了一聲。“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父親對我很好,我知道,雖然父親時常打我但同樣心疼我。雖說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打我……啊不對。”沈雲軒有些語無倫次。“父親有時候一個人發呆的樣子真的很無助,我看了會心疼,父親笑起來很溫柔,我……”

“行,打住!”沈清雞皮疙瘩起一身,及時叫停。

“父親,讓我抱抱你好不好。”沈雲軒看着他,小聲說。

沈清愣了,他自然明白沈雲軒說的是什麽含義。

可是不行,他不想玷污沈雲軒。

沈雲軒看他沉默,也沒氣餒,畢竟突然提出這種要求,誰都會不自在。

這種事怎麽能随便……

沈雲軒忽然想到了蕭齊,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他緩緩出聲問道,聲音都在顫抖:“父親,像蕭齊那樣的人,有多少?”

是了,蕭齊是上次出行才遇到的,父親卻和他……那之前呢,父親這樣順從不可能沒有原因。

果不其然,沈清的回答讓他呆坐在地,萬念俱灰。

“太多了,記不清了。”語氣漫不經心,似乎只是問你今天吃沒吃一樣。

“父親是故意的,故意這麽糟蹋自己?”沈雲軒近乎絕望。

沈清懶得說謊,此時卻有些後悔。

“那剛才父親說的那句話便是那些人說給父親聽的?”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依舊是死局。

沈雲軒有些崩潰的看着沈清,沈清面無表情。

他不知道沈清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沈清這樣做的原因。

所以他會誤會。

誤會也好,沈清走過去開門,回頭看着在那強忍哭聲的沈雲軒,還是心疼。

猶豫半晌,他把門關上,又走了回來。

他盤腿坐在沈雲軒身旁,等着他哭過。

沈雲軒終于不哭了,沈清遞了帕子。

“若是想要我,随便你吧。”沈清淡淡的說道。

還是太心疼了,猶豫片刻他還是說了。

“沈清……”沈雲軒嗤笑一聲,沈清預感他不會說什麽好話。“你怎麽這樣髒這樣不知廉恥?”

連父親都不叫了,還是如此不尊敬的語氣,沈清知道他的目的算是達成了。

他不怕沈雲軒恨他,恨他最好,恨他他才能安心。

不過他還是得等一段時間,等到沈雲軒及冠,等他看到他真正成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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