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軌

他有一種羞怯的美。

鄭娜娜離婚後搬去新居,保姆和司機忙着收拾雜物,她嫌吵,滿臉不悅地點了根煙,去外面逛逛。

新居所在的小區位于市郊,囊括了一座小山包和一片大湖。小區地勢高低起伏,綠化茂密,獨棟別墅之間相隔甚遠,環境清清幽幽的,晚上一個人在路上走,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最是響亮,還真有點瘆得慌。

楓樹林裏窸窸窣窣地鑽出一只人工養殖的鹿,站在曲折的石子路上,将頭轉向一側,定定地看着她。這裏的鹿不怕生,但鄭娜娜被它吓到了,又氣又煩,想把煙扔掉,找不到垃圾桶,便扔在路上,用高跟鞋碾了幾下,反正明早會有人打掃。

她走了許久才到達湖邊公園,人多起來。幾個小孩嬉鬧着互相追逐,大人在不遠處閑聊,她繞過他們,扭頭望見一對白頭發的老夫婦沿着湖岸散步。

夏天的風卷着熱氣,鄭娜娜坐在湖邊的木制長椅上發呆,想到前夫在外邊養的女人。她摸了摸口袋,有煙,沒帶打火機。于是她向四周張望,在垂柳下的長椅上發現一個坐着的男人。

對方可能會有打火機,就算沒有,認識一下也不錯。抱着這樣的想法,她起身緩步朝男人走去。

路燈立在長椅旁,灑下一圈奶白色的光,一只蛾子在光裏打轉,愚笨地不知停歇。微風拂動柳枝,輕輕掃過那人的肩頭,鄭娜娜逐漸看清男人的外貌。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有些瘦,灰色衣服寬松休閑,皮膚白皙,人顯得跟頭頂上的月亮一樣幹淨。她覺得他很美,盡管他只用側臉對着她。

“有火嗎?”她随意問道。

男人像是受到驚吓,猛然擡頭看她。他的正臉确實如鄭娜娜預想的那樣美,甚至更為驚豔。

他有一雙尾端下垂的眼睛,眼裂大,瞳色淺,睫毛濃密纖長,透着無辜與清純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能落下淚來。這種眼睛相當少見,使得鄭娜娜沒出息地盯着人家眼睛看。

她又問了一次,“帥哥,有火嗎?”

然而男人突兀地站起來,一句話不說,轉身急匆匆地走了。她連喚他兩聲,他不減速也不回頭,好像鄭娜娜會咬人。

半年時間,鄭娜娜只見過那個下垂眼男人兩次,不過最近他似乎開始在這個小區久住,她一個月中撞見他三次。

說來也巧,他家就在鄭娜娜家附近,臨湖,木頭搭建的平臺延伸向湖面,湖邊種着幾叢菖蒲。平整的草坪連接着湖與別墅,別墅內院周圍高大的黃楝樹擎着繁密枝葉,隐蔽性極好。從湖對面可以窺見別墅的一角,單面廊下擺着兩張藤椅,花花草草都被照顧得生機勃勃。

她偶然見他小跑着追上一輛剛從別墅開出來的車,從車窗遞了件東西進去。他折下腰,與車裏人短暫地親吻,然後站在原地,一直到那輛車完全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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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是個男人。

再次在湖邊公園主動跟他搭話,他身穿白色羽絨服,厚重的圍巾遮住下巴,鼻尖凍得通紅,濃密的睫毛上落了雪花,襯得那雙眼睛更為楚楚動人。他吐出霧一般的水汽,說自己叫羅軒。

“你怎麽發現他……我是說你的前夫……出軌的?”

鄭娜娜笑了笑,黑皮靴踢出一小塊雪,“男人出軌怎麽能瞞得住?”

“他自以為聰明,能做到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她遠眺陰沉的天幕,天上飄着零星的雪,“三天兩頭不是加班就是出差,翻一下手機不就知道他在哪裏‘加班’,在哪裏‘出差’了嘛。”

“怎麽,你家的也有情況?”她視線移到羅軒臉上,觀察他的神情。

羅軒搖頭,可他不擅長掩藏自己的心思,低垂的眼簾反而暴露出更多憂慮。

深夜,密碼鎖叮一聲開啓,江明允把行李箱擱在門邊,脫掉皮鞋和長款純黑毛呢外套,換上拖鞋,輕輕抖了兩下外套沾的雪花,搭在手臂上。

客廳給他留了燈,電視機正播着廣告,音量調得非常低,為寂靜的室內增添了點人氣。他輕手輕腳地往裏走,果然,羅軒又窩在沙發上睡着了。

地暖熱烘烘的,羅軒蓋着一條薄毛毯,手和腳都蜷縮在毯子裏,整個人縮成一小團,像一只休憩的貓。

他在沙發前俯身,攜帶寒氣的鼻尖觸碰到羅軒的臉頰。酣睡中的羅軒臉頰柔軟而溫熱,乍然接觸到涼的物體,動了一下,緩緩睜開迷蒙的雙眼。

淺色眼眸剔透如琉璃,見到江明允自然溢出歡喜。他慵懶地将腦袋探過來一點,臉蹭蹭江明允高挺的鼻梁,彎起嘴角,用軟糯的語氣嘆了句:“好涼啊。”

江明允喉嚨裏發出輕笑,更靠近他,使了壞心眼要他感受到更多涼,羅軒也笑出聲,玩鬧似的推他肩膀。

他用溫暖的手掌托住江明允的臉,兩人暫且消停。

江明允是中美混血,混血兒不一定會好看,夾在兩個族群之間混得古怪的,大有人在。江明允同時繼承了白種人立體的骨相和黃種人柔和的五官。從西方視角看,他有一種東方的秀美;而從東方來看,他的面貌就顯得格外英挺,眼窩深邃,鼻梁的高度十分優越。

很多人覺得江明允長得像年輕時的基努·裏維斯,羅軒沒看出來,在他心目中,江明允的父母必然撿到了阿芙洛狄忒遺落的玫瑰,一支獨一無二的玫瑰。

羅軒仰頭輕啄江明允的嘴唇。

“嘴唇也涼。”他評價道,紅嫩的舌尖舔過對方的唇,勾引人,但不是故意的。

江明允随手放下外套,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一把将他從沙發上攔腰抱起,“不是說要你不用等我嗎?為什麽不去床上睡?”

他說話是帶着笑的,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不要,我想早點見到你。”羅軒手臂攀着他的脖頸,下垂的眼尾在笑時突顯天真爛漫。

他抱他上樓,問:“樓上樓下能差幾秒鐘?”

羅軒反問:“幾秒鐘難道不算時間嗎?”

“你說的對,算。”他用腳尖踢開虛掩的卧室門,與羅軒一同倒在床上,手指溫柔地摩挲羅軒的眼尾,“那親愛的,能不能向你申請幾分鐘,我先去洗個澡。”

羅軒點頭,叮囑他不要着急,他允許他多洗幾分鐘。

浴室傳來模糊的水聲,羅軒抱着被子閉了一會兒眼,然後将目光投向江明允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躊躇片刻,終究還是伸出手。

江明允的手機不設密碼,他很輕易就打開了操作界面。

先查聊天軟件中的記錄,大多數是與工作有關的內容,最近的聊天對象是隔壁省科技大學的一位教授,詢問他幾月份有時間去做個講座,江明允表示這半年可能都沒有時間。

再看相冊,江明允的手機攝像頭純粹是個擺設,相冊裏都是些羅軒看不懂的數據截圖,沒有一絲藏匿奸情的痕跡。

他忽然想到最重要的應該是通訊錄和通訊記錄,做賊心虛地瞥向緊閉的衛生間門。就在這時,浴室裏的水聲沒了,吓得羅軒趕緊把手機放回原位,将臉埋進被子裏,裝睡。然而水聲又淅瀝響起,羅軒探出頭來,伸長胳膊拿到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

「貓糧要吃完了,需要再買。你明天來嗎?」

手指停頓,羅軒反複琢磨這條江明允還未回複的短信,發信人的備注是李玉銘。他不認識叫李玉銘的人,這個李玉銘發來的短信讓他覺得太日常,又透着詭異。

無限接近于暧昧。

更換過的衣服,陌生氣味的沐浴露,下班時間與到家時間的間隔。

羅軒腦子裏冒着岩漿凝固前的泡泡,潮水漫過他的頭頂,他在墜落,在下沉,對愛人的懷疑将他拖入冰冷的水底,使他無法呼吸。他無意識地咬指甲,咔嚓咔嚓地響。

“洛,睡着了嗎?”

江明允的呼吸拂過羅軒臉上細小的絨毛,他的聲音低沉,未能将羅軒喚醒。

羅軒整晚失眠,假裝入睡前,他預約了一輛出租車。

第二天,江明允準時出門,羅軒鑽進出租車,要司機跟在江明允車後面,不能跟得太緊,怕被江明允察覺。

出租車跟随江明允來到海城的中心商務區,林立的高樓沖向天穹,藍色玻璃反射着東方蒼白的陽光。交通燈變換顏色,地面雪水凝結成碎冰,汽車排成的長龍緩慢挪動,地鐵口進出着奔波的人,人潮在各個路口分開,等交通燈,或轉彎。

羅軒臉色慘白,司機通過後視鏡看到他的樣子,問他是否暈車。羅軒不說話,只搖頭,他閉上眼睛,盡量不看車窗外擁擠的車和人。

海城的地标性建築安裏大廈如一面破浪的帆,江明允開車拐了個彎駛入安裏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出租車停在路邊。羅軒下車,把羽絨服的帽子阖到頭上, 雙手藏進口袋裏。

他沒有計劃,僅有情感支配的沖動。繁華擁擠的環境讓他生出不适,他不免後悔,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羅軒在安裏大廈外游蕩,猶豫地走進街對面的一家咖啡廳,他找個偏僻的位置坐下,給服務生随便指了種咖啡點單。

中午咖啡廳人比較多,羅軒走出門,等人都回去上班了,他又去咖啡廳找原來的位置坐,仍舊不說話,随便指了一種咖啡。

他坐累了,橫穿街道,站在一處公交車站臺附近,眼睛直勾勾地朝向安裏大廈。大約下午四點,羅軒看到江明允的車駛出停車場,他立馬跑到路邊攔下一輛空出租車,幸虧這個點不是下班高峰期,不然真打不到車。

江明允中途去了一趟超市,最終把車開進一個舊小區。小區緊挨着幾所高校,早年是大學分給教職工的住房,不過幾十年過去了,這裏的住戶幾乎都換成不願住宿舍的大學生。

羅軒目睹江明允與一個背雙肩包戴眼鏡的年輕男人碰面,男人要幫江明允提購物袋,被江明允拒絕了,随後兩人一同走進樓裏。羅軒咬自己的指甲,靠着牆壁低頭看手機,一分一秒,半個小時,到五點,這才是江明允正常的下班時間。

他給江明允打電話,“明允,你今晚想吃什麽?”

“家裏有什麽?”

羅軒沿着牆蹲下,手緊緊捂住口鼻,不想讓自己發出奇怪的聲音。

江明允等不到他的回答,提議道:“我們出去吃,去上次那家泰國菜餐廳,好不好?”

“你快點回家。”

挂斷電話不久,江明允出現在羅軒視野裏,頭發有些濕,好像剛洗完澡。

戴眼鏡的年輕男人下樓扔垃圾,笑着與江明允揮手告別。江明允驅車離開後,羅軒從藏身地點走出來,低頭跟在年輕男人後面。

年輕男人悠閑地爬上樓梯,進屋關門,剛轉過身去,忽然聽到背後細微的敲門聲。

他轉身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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