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記憶

他只聽到“他跳樓了”這句話。

離開電梯,江明允在醫院走廊上看見Diana,急診區的燈光像沸騰的水,蒙頭蓋臉地潑過來。他一身睡衣,腳上穿着拖鞋,夢游似的走到她身邊。

“你別害怕,他一直意識清醒,三樓不算高,而且他落在了花叢裏。”Diana還算冷靜。

她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重複道:“你別害怕,他意識清醒,在裏面檢查摔到哪兒了。”

江明允慘白着臉,後知後覺地點點頭,視線似乎想要穿透面前的玻璃,穿透藍色隔簾,獲知裏面的情形。

鄧羅轶落到花叢裏實屬幸運,要是再往前幾厘米,他的頭就會磕在石頭路面,鮮血與腦漿齊飛,死相必然凄慘。送到醫院,一套全身檢查做完,他竟奇跡般地僅有腦震蕩和軟組織挫傷,外加尖銳樹枝劃過皮膚留下的傷口。

他不見江明允。

“讓他走!”他将玻璃水杯扔到牆上,情緒激動,病房外能夠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

江明允在病房門外守了一夜,白天也沒有走。Sherley抱着花來看望鄧羅轶時,先尴尬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Jiang,你也在。”

身為逃婚事件的受害者,她當然知道是江明允帶走了鄧羅轶。

江明允淡淡地看她一眼,沒說話。她閃身進入病房,裏面空調把溫度吹得宛如寒冬,她摸了一下手臂上凍出來的雞皮疙瘩,看向西裝革履打扮的保镖,眼神中不無羨慕。她穿的是裙子,不抗寒。

寬大松軟的病床上,鄧羅轶背對着門縮在被子裏。他聽到開門聲,機敏地回過頭來,見進門的是Sherley,神情一瞬間松懈,并且隐約流露出失落。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Sherley的腹部,整個人又開始變得緊張。

粉色褶皺連衣裙包裹着她膨脹隆起的小腹,她把花交給離她最近的一名保镖,緩慢而優雅地走到床邊。

鄧羅轶撐起上半身,床邊的保镖扶着他的後背,幫他把枕頭豎起來。他倚在床頭,額頭上有青紫的淤痕。

“你還好吧?”Sherley态度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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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羅轶将目光從她臃腫的腹部移開,猶豫地小聲問:“孩子……幾個月了?”

“我的家人們都非常生氣。”兩人的對話不在同一頻道,Sherley提前想好了臺詞,“Roy,我搞不明白你為什麽逃婚,你使我和我的家族難堪……我想了很久,我們之間的協議作廢吧,過兩天我就向外界宣布‘離婚’的消息。”

“但是……你……孩子……”

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但她肚子裏的孩子要如何處置呢?

“笨蛋,不是我的孩子。你問這麽多幹什麽?不尴尬嗎?”鄧羅轶說。

他看到鄧羅轶坐在沙發上,頹廢、陰郁,面露不屑。

“別跟我說話!”鄧羅轶突然發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無人的方向。

Sherley被他這詭異的自問自答吓得後退一小步,現在,她應該明白了鄧羅轶為什麽逃婚。她與對面的一名保镖對視,年輕漂亮的臉蛋上布滿驚訝,保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病房內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鍵。

鄧羅轶再次從交際圈消失,今回沒有游玩散心的借口,他被秘密關進了精神病院。

單人病房,鋼化玻璃,牆壁覆蓋柔軟材料。最初,他把每日的藥藏在床墊底下,這種行為被發現了,于是,護士盯着他吃完藥才會離開,他吞下藥片再摳嗓子眼吐出來,如此循環往複。

大多數精神病藥物會使人睡眠增多、食欲不振、口幹舌燥,醫護人員通過他的表現就能判斷他有沒有按時服藥。鄧羅轶整日趴在窗玻璃上往外面看,吃得确實少,但飲水量也沒有增加。不是藥物造成他食欲不振,而是抑郁。

Diana每天雷打不動地來看望他,對着木偶似的他說話,勸他吃藥。不吃藥,他的情況就不會好轉。

他們把藥磨成粉,偷偷加進他的食物和水中。給他吃的藥具有鎮靜作用,鄧羅轶昏昏沉沉地度過了幾天,意識到自己身體的異樣。

女護士端來食物,他往後退,不吃。他連水也不敢多喝。

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太頑固了,醫生推薦給他使用無抽搐電休克療法。

兩名男護士抓住他的胳膊壓着他的肩膀,鄧羅轶瞅準機會踹了一名護士的膝蓋,将其踹倒,解放出來的一只手握住另一名護士。他會咬人,那名男護士痛呼着放開他。他趁亂跑下床,被更多人拖回來綁在病床上。

“媽媽!不要給我做電療……求你……媽媽!媽媽!”他苦苦哀求Diana,眼淚流了出來,他像祭壇上的牲畜。

“Roy,電療不會對你産生嚴重傷害,打麻藥,不疼,就像睡覺,睡一覺就好了,你乖一點。”Diana回憶起他幼年的事情,心生不忍,撫摸他因掙紮而雜亂的頭發,俯身在他額頭印下一吻。

她是他的監護人,若她同意,院方可以将任何治療手段用在他身上。

“媽媽!媽媽!”

乳白色麻藥注射進鄧羅轶體內,他的呼喊低落下去,眼皮閉合,不甘地睜開一條縫,徹底閉合,攥緊的拳頭松開了。

“你帶着他去哪兒了?你先別哭!告訴媽媽,你帶着他去哪兒了?!”她抓着他的肩膀,急躁焦慮中不知自己手上的力氣有多大。

他疼,渾身都疼。

她找遍街頭巷尾的每一個角落,問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

「有沒有看見一個孩子?長這個樣子。」她讓他們看他,他呆呆地讓他們看。

潮濕的夏季落下一場急雨,太陽躲在雲層後面,梧桐樹的葉子嘩嘩響。他的頭發淋透了雨水,鞋裏也是水,她把他寄存在一家小賣部裏,向老板借了一把傘。

鮮紅的傘面在重重疊疊的雨聲中展開,她涉水而行,撐紅傘的背影逐漸溶化。

小賣部老板拿來一個小板凳,讓他坐在上面。他坐在門口,仰頭看雨水滑落屋檐。

他渴,想喝水。

“水。”他說。

電療前大約八小時內不允許喝水,他這時候肯定會渴。

床邊的人端起水杯,扶起他的肩膀,慢慢喂給他水。

鄧羅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肌肉不酸痛,他自己暫時無法活動,必須有人幫助他。

“你感覺怎樣?”Diana把水杯交給護士。

他勉強擠出個笑臉,說:“有點難受。”

他覺得餓,想吃些東西,不許別人喂他。他自己握着勺子,哆哆嗦嗦地舀了一點土豆泥塞進嘴裏。

過了一會兒,他擡頭問:“我為什麽在醫院?出車禍了?”

“你的病,嚴重了。”Diana說。

鄧羅轶沉默,将剛吃了幾口的土豆泥放到一旁,“Myron·Jiang的研究進展到哪一階段了?”

“他離職了?”

“離職了!”

電療影響了他的記憶,他就像從三年多以前一下子穿越到現在。不過失憶是電療的常見副作用,随着時間流逝,記憶能夠漸漸恢複。

麻醉師第二次給他注射藥物,電流進入他的身體,刺激他的大腦皮層。

頭發濕乎乎地黏在臉上,一雙手從背後拿毛巾擦他的頭發,慢而輕柔。

窗外是夏天,可以看到金色的陽光淌在草地上,白紗窗簾在風中悠然拂動。

「洛,我們今天下午要做的是種花,不是玩水,不許你再碰那根水管。」

他回頭,眼前出現的人眉眼寧靜溫柔。

他擦幹了他的頭發,拉着他回到花園,視野遠處有一片湖,木制平臺和瘦長茂密的菖蒲。水管蜿蜒盤旋,腳下的草地吸水變軟,一把鐵鍁靠着牆,鐵鍁旁是一堆棕色土壤,走近些才看到剛刨出來的土坑。

胭脂色的太陽花将被移栽到花園中。

一朵花不幸從莖上脫落,他撿起這朵小巧的紅花,遞給他,「南美洲的智利有個傳統,他們會口銜紅花,向所愛之人表白。」

「你從來沒有跟我表白過。」他要收集他所有愛情的表露。

「這朵花太小了,怎麽銜得住?」

第三次電療,回到病房時他還沒有醒,但是哭了,哭得很傷心,後來有第四次、第五次……

晚餐後,他跟護士交談幾句,話題諸如新聞、隔壁的病人之類。他笑着說話,忽然不說了,走到窗前貼着玻璃往外看。

“他今天沒有來。”

護士問:“你說的是誰?”

“我不知道。”他努力回想,表情痛苦,“……我不知道。”

他又開始哭泣,尾端下垂的眼睛楚楚可憐。

“吃藥吧,吃完藥你就能想起來了。”她拉上窗簾,把他帶回病床上,給他水和藥。

“你剛才說到哪兒了?”他喝水咽下藥片。

“我說有個新來的病人,一到半夜就開始大聲讀詩。”

“把他的書拿走不行嗎?”

“他能背得下來,都在他腦子裏呢。”

鄧羅轶停頓,“你今天說的話。是不是昨天說過了?我記得你說他讀的是德語詩。”

護士眨眨眼,笑道:“你想起來了呀。”

作者有話說:

我虐完了,開始爽。

這一章裏的鄧羅轶其實是“羅軒”,鄧羅轶不會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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