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爐香閑袅

聽他這麽一說,太妃心中隐隐明白了些,面上浮起一絲難以置信又痛心的神态。她略頓了下方擡眼觑他,似乎并不對他的話有什麽質疑,只是說:“廠公很快便要得償所願了。”

這話既不像賀喜已不像嘲諷,語調淡漠得像一片平靜的湖面,教人聽不出半分的喜怒來。嚴烨微皺眉,眼底的神色仍舊透着寒意,側目看了看窗外零落的枯葉殘枝,道,“這些日子入秋,天氣轉涼了,娘娘仔細着身子。”

蕭太妃把臉轉了過去,捋着佛珠子點點頭,神情有幾分恍惚,“知道了,勞煩廠公挂心。”說完似乎想起了什麽,半帶疑惑地言道,“不知廠公作了什麽施派送我出宮,紫禁城裏悠悠之口最難堵,若教皇後同內閣們起了疑,廠公豈非前功盡棄?”

嚴 烨扯了扯唇,“娘娘忘了,當初将您從靜心堂接出來時臣已放出了消息,您在靜心堂十餘載患上了隐疾,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邊說邊往香鼎裏添香,修長如玉的 指節撚着香屑子往裏面放,悠悠道,“這些娘娘一概不必操心,臣說了,已經為您打點好一切,娘娘怎麽出宮,後半輩子怎麽過活,臣都會替您一一周全。”

蕭氏極為緩慢地颔首。她操這份兒心,說來也确實沒什麽意義。他的智謀手段無人能及,只要嚴烨想做,天底下便沒有什麽事成不了。當初接她出來時他對外揚言她患了病,她原本極不解,如今方知道,他那時便已開始為目下布局。

太妃張了張口,欲言又止,臉上的神情帶着種莫名的悲切意味。嚴烨在窗棂旁端詳院中的落葉,不經意瞥見了,因啓唇徐徐道,“娘娘有什麽話大可以直言,今日一別,或許此生都再無相逢之日了。”

她聞言一滞,思量了瞬方道,“我知道廠公對李家恨之入骨,可還是想求廠公一件事。”

聽見“李家”兩個字,嚴烨的神情冷下去,眼底森若霜雪,遲遲道,“娘娘請說。”

蕭太妃略微遲疑,終是開口,說:“當年下令滅萬俟滿門的是梁太祖,同他的子孫後輩皆不相幹。上蒼有好生之德,望廠公手下留情,放過所有無辜的人。”

嚴烨聽後勾起個漠然的冷笑,陰測測道:“無辜?娘娘覺得哪些算是無辜的的人?當年梁太祖屠宮,為了斬草除根,甚至連襁褓中的娃娃都不曾放過。李成元欠的債,自然要他的子子孫孫來償。”

蕭氏皺起眉,還待開口,他卻已經失了耐性,滿目的寒霜乍裂而出,望着太妃冷聲道,“老督主一心都為太妃,太妃若真的心存感激,便不當再對先帝念念不忘。當年老督主的死是為了誰臣不願多提,娘娘是心知肚明的。您若到現在還放不下先帝,臣着實替老督主不值。”

這番話像是一記重錘,毫不留情地砸在她腦門兒上,腦子裏霎時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趙長德的死是她一生都無法忘卻的傷痛,他對她的情意她一直知道,可她心中屬意的是先帝,又如何能給他什麽回應呢?蕭氏眼眶漸漸地濕潤起來,下一瞬便有兩行淚順着面頰滑下來,她抿唇,望着嚴烨道,“廠公心中始終怨我害死了你師父,如今又何必來理會我的死活?”

嚴 烨的聲線驟然冷硬了,漠然望着她道,“娘娘這話錯了。臣從未怨恨過娘娘,一切都是師父他老人家自個兒的意願,臣無權過問。臣顧及娘娘,是因為師父臨終前曾 千叮萬囑要護娘娘周全。”說完再不想多言,側目看了眼天色,回過身朝蕭太妃揖手,“臣還有事在身,先告退了,娘娘多保重。”

說完拂袖,頭也不回地闊步去了。

蕭氏眼底的淚簌簌地落,心頭的滋味複雜得難以複加。她隔着迷蒙的淚眼擡頭看莊嚴的佛像,那一瞬間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奈。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躲不過,逃不脫。人世間的因果輪回終究會加諸在每個人身上,兩個王朝的恩怨,立時便要了結一清了。她感到無奈難過,是因為她沒辦法留住先帝的子孫血脈,嚴烨意已絕,再難回天。

******

從硯慧齋出來,雨仍舊在下,像斷了串的珠子,不甚猛烈卻也不算細膩。

他轉過抱廈上宮道,撐傘等了多時的桂嵘立時迎了上去,見他淋着雨,桂嵘面航悻悻的,收了傘朝他恭謹地揖手,又道,“師父,您要徒弟找的兩個人徒弟都找着了,接下來的事還請師父示下。”

嚴 烨腳下的步子不做停頓,只是半眯起眼,緩緩說:“前些日子我便放出了話,蕭太妃神智不清明了,這幾日咱們再加幾把火,就說老娘娘的癔症已經病入膏肓,着了 魔障。”他說着微頓,眼底的神色諱莫如深,“等時候差不多了,咱們便做一場戲,将尋好的替死的那人沉入太液池,對外便說太妃撒了瘋,失足落水。”

經他這麽一提點,小桂子的靈臺乍然清明,他恍然大悟。難怪他師父指派他四處搜羅身形體貌同貴妃和太妃相似的女人,原來是這麽回事!因試探着續道,“接着咱們再将娘娘的替死鬼也扔下去,就說貴妃娘娘原是要跳下去救太妃,自己也一道沉了下去。”

嚴烨側目看桂嵘一眼,薄唇極緩慢地揚起來,“你腦子還是靈光。”

小桂子滿面都堆起笑,朝他深深揖手,“師父這招真是高明。沉入水中,待撈起來時早已泡得面目全非,便是死無對證,加上太妃患癔症之事宮中人盡皆知,順理成章,誰也不會起疑心的。到時候咱們便能将太妃送出宮,也能将娘娘帶着一同離去。”

他笑容淡漠,伸手撫着腕上的佛串,忽地一聲嗟嘆,朝桂嵘問道,“那兩個替死的是怎麽尋來的?”

桂嵘應道:“回師父,那兩人都是徒弟從死牢裏找出來的,徒弟許了她們好處,事成之後必會厚待她們家中人。”說罷微微一頓,“也算是上輩子修來的造化了,替太妃同貴妃赴死,風光大葬,入妃陵,天大的福分麽。”

嚴烨面上木木的,沒什麽神态,沉聲道,“人都死了,什麽排場都是做給活人看,算什麽福分。這樁事知內情的人,除了咱們,其餘的一概處置了,切莫留下什麽罪狀來教人捉我的小辮兒。”

小桂子不敢吱聲了,應了個是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後走,甚至臉眼神都不敢亂瞧,只定定地盯着他披風的下擺。

皂靴塔在宮道上,聲響沉悶悶的,教人感動幾分壓抑。他下巴微仰着,神情帶着天生的倨傲,雨珠子打下來,順着精致無瑕的面容滑落,渾身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度風華。

兩人一路無言地往前走着,當桂嵘再擡頭時卻見已經到了永和宮的宮門口。嚴烨提起曳撒進宮門,門口的內監甚至不用通傳,只是跪下去給他行禮,恭聲請了個安。

嚴烨随口嗯一聲,徑自往裏走,往寝殿的半道上将好碰上妍笙緩緩走過來,她長長地呀了一聲,提起裙擺小跑過來,立在他身前上下打量,只見平素裏風華絕代不食人間煙火的督主渾身上下都是濕的,發梢甚至還淌着水珠,看上去甚至有積分狼狽。

她皺眉,“下着雨你怎麽也不撐傘?往帶傘了麽?”

他搖頭,徑自牽起她的手往寝殿裏走,“不想撐傘。”

聞言妍笙一愣,不想撐傘?還有人喜歡把自己淋成落湯雞的麽?今兒算是見識到了。

北方的秋天已經寒意森森,他的掌心是冷的,包裹着她的小手凍得她一個激靈,她兩只手一起覆上去,口吻近乎責備:“你把自己當鐵人麽?萬一生病了怎麽辦?”

嚴烨轉過來望着她微微一笑,“平日裏都是我伺候你,生病了好啊,換你伺候我。”

她啐他一口,“你何時也學得這麽油嘴了。”說完轉過去吩咐桂嵘,“去取你師父的衣裳過來。”

桂嵘應個是,旋身退了下去。妍笙又看向他,怒氣沖沖道,“我看你就是個瘋子,這個天兒跑去淋雨,腦子有毛病麽?”說完便推着他的後背往浴池搡,“趕緊進去洗洗,換身衣裳,我讓玢兒給你準備姜湯。”

他雙臂一張将她抱個滿懷,俯下頭親親她粉嫩的面頰,笑道,“夫人這麽關心我。”

她鬧了個面紅耳赤,推着他嗔道,“別靠這麽近,我身上都被你惹濕了!”

他将她牢牢地摟在懷裏,貼着她的耳垂低聲沙啞道:“一起洗。”

“一起你個頭啊!”她一張俏臉羞得要滴出血,伸出跟小指頭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光天化日,你還有沒有那麽一丁點的廉恥心,一丁點!”

嚴烨很自覺地無視了她的抗議,洗鴛鴦浴麽,似乎頗不錯,很有嘗試的必要。這麽想着,他也不再多言,居然一把将她扛上了肩大步進浴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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