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這天日頭正盛,金燦燦的芒晃得人睜不開眼。
出征的日子,整個臨安都是振奮的。皇帝病重不能親自餞行,便由皇後代勞了。敦賢着了飛鳳袍立在高樓上俯視芸芸衆生,下方三十萬将士肅容而立,領頭的男人一身明光甲,手持青鋒劍,器宇軒昂俯仰天地。
迎着朔風,皇後一身的闊袖大袍翻飛獵獵,她朝下看,揚着嗓門兒給諸位将士喊話。這樣的景象中,內心再溫婉的人也能展現出剛硬的一面。敦賢字字有力氣蕩山河,竟是從未有過的氣勢逼人。
嚴烨脫了一身蟒袍,頂天立地鐵骨铮铮。花翎頭盔覆去半邊無瑕的臉,只露出一張緊抿的薄唇。面具在雙眸處開了孔,他眸光森冷而淩厲,捧着酒碗朝上道,“臣等必不辱重望,不勝不歸!”說完仰頭将碗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狠狠将碗砸在地上摔了粉碎。
下頭的一衆将士受了鼓舞,紛紛飲酒砸碗。一切畢,衆将士高呼“不勝不歸”,嚴烨翻身上戰馬,烈風中他朝皇後揖手告辭,複領着一衆人浩浩湯湯而去。
臨安城門洞開,綿延百裏的隊伍望不見首尾,他策馬朝南面疾奔,馬蹄飛揚起一地的塵土。好一會兒,大軍終于看不見了影兒,敦賢立在城樓上直直地望遠方,半晌回不過神。
忽地肩頭一暖,碧清取了披風過來蓋在她肩上,望着她道,“娘娘,風愈發大了,回宮吧。”
她這才緩緩颔首,測過頭看碧清,問:“你說嚴烨能打勝仗麽?我眼皮子突突地跳,總是心神不寧的。”
碧清撫她的肩,換上副笑容寬慰她:“娘娘別胡思亂想了,大軍才剛出征,說不得這種不吉利的話。”說罷稍頓了下,又續道,“廠公的本事您是知道的,別擔心了。”
不擔心?怎麽可能呢。司徒徹在列國中是出了名的戰将,她心裏明白,碧清的話只是為了安慰她。大梁亡或存,全都在此一戰,若嚴烨勝,則大梁得以保全,若司徒徹勝,太祖皇帝建下的三百年基業便付之一炬。
皇後惶惶然,忽地額角一陣刺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撫上去,半合着眸嘆道,“我已經要撐不住了,這萬裏錦繡山河,只怕要守不住了。”
碧 清聞言一驚,蹙了眉頭沉聲道,“娘娘怎麽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勝負尚且未定,您倒是先倒下了!”說着又覺得心疼,主子的性子本就溫吞,如今要一個人撐起整個 大梁,簡直是把皇後往死裏逼。她長長一聲嗟嘆,痛心道,“娘娘,您這段日子犯頭風,太醫交代過要好好休養,奴婢扶您回宮歇下吧。”
敦賢的面色是蒼白的,神色有幾分恍恍惚惚,口裏低低道,“你說的對,我不能倒下。”說完深深吸一口氣,合了合眸子複又睜開,遙望遠方金燦燦的日光,“回去吧。”
說完扶過碧清的手轉身下城樓,忽地聽見一聲兒驚乍乍的叫喚傳過來,皇後皺眉,順着石階看過去,只見一個太監跌跌撞撞地從地下跑了上來,腳下一個趔趄生生栽倒在了她身前。
敦賢蹙眉,“什麽事這樣慌慌張張?”
那小太監吓得渾身都在發抖,支吾了好半晌才夾着哭腔開口,涕泗縱橫道:“娘娘,萬歲爺……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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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像是一記重錘砸在腦仁兒裏,砸得她頭也暈了眼也花了。
“你說什麽!”皇後一臉的不可置信,踉跄上前一步捉住那內監的衣領,赤紅着雙眸厲聲喝:“你若胡言亂語半個字,本宮誅你九族!”
那太監被吓傻了,苦着一張臉朝敦賢跪下去,額頭貼着地哭道:“娘娘節哀吧,萬歲爺駕崩了,大皇子差奴才來請您回宮,主持大局哪!”
皇後身子一軟便倒了下去,碧清險險将她扶住,流着淚連喊了兩聲娘娘,卻仍不見皇後轉醒,登時慌了,揚聲焦急喊道,“來人,傳太醫!”
皇帝先行,是國喪,需停靈誦經四十九日,請得到的高僧入禁中超度,皇室內眷們輪着守靈。
敦賢仿佛一夜之間丢了魂魄,病倒在榻上一蹶不振,昏迷不醒滴藥難進。一衆宮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太醫守在鳳榻邊上也束手無策。帝後成婚數十載,感情和睦鹣鲽情深,如今萬歲大行,皇後難免倍受打擊。
皇後得的是心病,一個人若沒了求生的意志,終歸藥石惘然。
碧清哭得雙目紅腫,坐在敦賢榻前拿絹帕揩眼淚,忽聞外頭有內監傳話,說:“景倫公主至。”
她聞言連忙站起身,接着便見珠簾從外先挑起,一個面容姣好卻憔悴的少女提着裙擺疾步入了寝殿。碧清朝她屈膝行禮,恭謹道,“奴婢給公主請安。”
景倫擺了擺手,也顧不上和她說話,兀自繞到床榻前。定睛看,只見皇後面容慘白無人色,緊緊閉着雙目躺在床上,渾身上下一絲生氣兒也尋不見。她眼中留下淚來,挨着床沿坐下來,輕聲喊:“母後?母後?”
半天沒回應,她揩了一把臉側目看碧清,哽咽道,“怎麽還是這副樣子?”
碧清咽下淚道,“進不下吃食也進不下藥,病怎麽好得了呢?這麽些日子娘娘已經快被壓垮了,如今萬歲一走,她唯一的一個指望也沒了。”
景倫聽後淚流得更加洶湧,轉過身去撫皇後的面頰,柔聲道,“母後,您聽得見我麽?我是景倫,您睜開眼看看我吧,求您了……”她拉起敦賢的手将臉埋進去,抽噎道,“老祖宗走了,父皇也走了,您不能離開我,求您了,醒醒吧母後,我求求您……”
見她哭得可憐,碧清心中尤為不忍。她上前輕柔地撫上公主的肩,深吸一口氣道,“公主,眼下正是烽火四起,萬歲駕崩,娘娘又……您可有什麽打算麽?”
景倫沉默良久,終于緩緩擡起頭來,沉聲道,“若嚴烨大勝而歸自然最好。”
碧清雙眸一凜,“那若是嚴烨輸了呢?”
公主的面容卻忽地淡然下去,幹涸的淚痕挂在雙頰上,她的神色透出幾分不尋常的平靜來,啞聲道,“若嚴烨輸,漢南大軍必定會攻入紫禁城。姑姑放心,我李景倫是大梁李家的長公主,即便是死,也會像一個公主那樣地死去,絕不會由漢南人辱我分毫。”
******
洞開的城門外頭是一片荒蕪草地,及人高,目之所及盡是死一般的青灰。日頭明晃晃的,野草上沾着的露珠盡皆蒸去了,化作一片片袅袅的水汽,最終消散于天地間。
馳行了好幾裏,嚴烨騎在高大的駿馬上回首望,浩浩蕩蕩的隊伍望不見尾,臨安城已經望不見影兒了。
距離他最近的兩匹戰馬上是左右先鋒。兩人對視一眼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朝他揖手,試探道:“督主,漢南已攻入燕都,目下咱們該怎麽辦?”
面具覆了半張面,只能看見他唇角牽起了一個寡淡的笑,徐徐道:“若論行軍打仗,咱家是個外行人。承蒙皇後娘娘和八王爺擡愛,挂帥出征。該怎麽用兵,怎麽布陣,兩位先鋒才是行家。不知兩位大人有何高見?”
那二人聽後一臉的驚惶,連聲道不敢,朝他恭謹道,“督主既是元帥,臣等一切都聽督主差遣。”
他遲遲哦了一聲,面上仍舊沒什麽表情。忽然緊了緊手上拉着的缰繩,掉轉了馬頭朝後方的隊伍踱幾步,在一個身形瘦小的小兵跟前停了下來。
頭盔遮掩去了大半張臉,下方隐隐露出一張嬌豔的紅唇,那小兵在一衆人高馬大的兵士裏頭顯得尤其嬌小。他正埋着頭往前走,忽然眼簾裏頭映入一雙鐵蹄,他一愣,順着那雙馬蹄朝上看。
嚴烨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背對着光影,整張面容都籠在陰影中,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他不明所以,忽地,他朝他伸出只手來,薄唇微啓,吐出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來,“上馬,我帶着你走。”
那小兵顯然震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一張臉瞬間憋了通紅,好一會子方支支吾吾道,“怎麽好意思麻煩督主……”
他只是重複,“上來。”
言簡意赅的兩個字,平淡的語氣,卻透出不容置疑的意味。陸妍笙不敢再拒絕,只能硬着頭皮将手放到他手心裏,嚴烨微微一笑,彎身摟着她的腰肢将她帶上了馬背。
她壓低了音量在他耳旁低聲說:“堂堂一個元帥,同一個小兵共乘一匹戰馬,我看你是瘋了吧?”
他聞言也不應聲,只是垂下眸子朝她望。今兒的日頭大,她扮作小兵跟在行軍的隊伍裏,頂着頭盔提着長劍,早已熱得小臉通紅,汗珠子順着耳機的發絲流下來。嚴烨微挑眉,“熱麽?”
他牛頭不對馬嘴,弄得她一滞,只好木木地點點頭,“有點。”
嚴烨略皺眉,忽地擡手将她的頭盔給取了下來,一頭如墨的青絲立時披散了下來,在風中四散飛揚。
她驚呆了,怎麽也沒料到他會做出這麽個舉動來——看來這人果然是瘋了,宮裏還在操辦般若貴妃的喪事,這會兒他卻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她亮了出來!
陸妍笙驚慌失措,那頭的兩個先鋒顯然也是一愣。其中一個細細地端詳她,忽然驚叫出聲,“般若貴妃?您還活着?”
這句話吓得她頭皮發麻,驚惶去望嚴烨,他卻只是淡淡嘆了聲氣,提着缰繩朝那兩人踱近了幾步,眸光之中透出幾分悲憫的意态來,“既然認出了她,想活是不能了。”說罷他擡起左手掩住她的眼,“別看。”
話音方落,青鋒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鞘,他單手持劍在空中劃過,兩個先鋒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便從馬背上栽倒了下去,血水蔓了出來,染紅了大片土地。
陸妍笙眼中掠過一絲驚疑,擡眼看他,“他們……”
仿佛早料到她要問什麽,他慢條斯理地拭去劍上的血水,淡淡道,“這兩個人是瑞王派來的,要伺機取我性命,留不得。”說完他擡眼朝身後的一衆将士望一眼,徐徐說:“若是走漏出半點風聲,這兩位大人就是你們的榜樣,明白了麽?”
諸将士面面相觑,早便耳聞過這個廠公的手段,如今親眼目睹,殺起人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果真是狠辣到極點。衆人不敢有微詞,只俯首高呼,道:“屬下誓死效忠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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