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知道什麽?謝景遲眨眨眼睛,不過秦深并沒有給他細想的時間。

主卧裏一片漆黑,厚重的絲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看不太出牆紙和家具的色調,如果不是秦深打開了燈,謝景遲甚至都沒注意角落裏還有第三個人。

對上那雙直勾勾又沒什麽神采的眼睛,謝景遲吓了一跳,秦深面上不顯,可抓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秦深!”他疼得叫了一聲。

“抱歉。”

秦深放開手,疼痛的源頭倏地消失,謝景遲小小地倒退一步,和他拉開距離,“沒關系。”

等手腕的疼痛消退了一點,他悄悄擡眼打量着椅子上的人: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衣着還算整潔,眼睛裏沒有一丁點活人的生氣,只是呆滞地反射着外面的世界。

秦深走到老人面前,老人不易察覺地瑟縮一下。

“你,你……你是誰?”

“我是秦深。”秦深的眼睛垂着,神态和語氣都很平靜,“昨天我也來過,不記得了嗎?不記得也沒關系,今天試着記一下就行了。”

老人木讷僵硬臉上浮現出一絲費解,不過很快又歸于平靜。

“早上的藥吃了嗎?”

老人的喉頭聳動一下,逃避似的不看秦深的眼睛。

差不多懂了的秦深伸手去掰老人攥成拳頭的手,老人抗拒地搖頭,試圖把手掌重新合上,卻根本拗不過一個成年的Alpha。

沒多會秦深就摳出一堆已經被汗水浸泡得黏糊糊的藥片——從他動作的熟練度來看,這些顯然都不是第一次了。

秦深沉默了一會,把這些不能再吃的藥片扔進垃圾箱,又拿出手帕替他把手擦幹淨,“晚點我會叫人送新的過來,不管你藏多少次,這些藥你一定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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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藥應該是個關鍵詞,老人抵觸地啊啊地叫了兩聲,把頭轉到另一邊,故意不搭理秦深。

“外面又下雨了,你聽到了嗎?”

秦深并未把他的抗拒和抵觸放在心上,拉着那只枯瘦的、滿是老人斑的手與他輕聲閑聊。

最近發生的許多小事由秦深冷淡的嗓音複述出來,落在謝景遲耳朵裏有種無機質的質感。

謝景遲側耳傾聽,外面的雨好似下大了一點,沙拉沙拉的,敲打在屋檐、窗臺乃至他的心上。

秦深說了很多謝景遲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自從認識秦深以來,謝景遲從未聽他一次性說過這麽多話,然而他傾訴的對象,那雙無神的眼睛長久地停留在某一點,沒有給他哪怕一丁點反應。

謝景遲順着老人的目光看過去,并沒有看到什麽比秦深更值得留意的東西。

“他,是誰?”

像是終于注意到還有一個人,老人面頰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口齒含糊地說。

“他就是你一直念叨的謝景遲,我說了會帶他來見你。”

秦深讓開一點,讓老人能更加清楚地看清站在門口的謝景遲。

“不信嗎?你覺得我是随便帶了個人來騙你?”秦深低聲問,老人沒有答話,不過從他警惕的目光來看分明就是這麽個意思。

秦深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謝景遲的心髒皺縮了一下。

從未經歷過這種狀況的謝景遲無師自通地拿出口袋裏的護照。

“因為我和家裏人出去旅行了。”謝景遲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把他的話聽進去,“不是故意不過來看您。”

忽略掉秦深眼中晦暗不明的光,謝景遲打開護照,上面清清楚楚印着“謝景遲”三個字。

“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會早點和秦深過來,對不起。”

從頭到尾都吝于給予秦深一點反應的老人盯着護照看了很久,随後慢慢地對着謝景遲笑了一下。

謝景遲說不清自己此時此刻是何種感受,也不敢去看秦深的眼睛,就這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直至秦深将他拉過去的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空氣中膩人的甜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寒冷的木調香氣。

Alpha信息素短暫地壓過了一切,本能讓謝景遲無法抗拒。

“抱歉。”

很輕的兩個字鑽進謝景遲的耳朵裏,這是短短幾分鐘內秦深第二次和他道歉。

謝景遲睜大眼睛,下一秒柔軟的嘴唇落在他的前額,有一些些熱,更多的是陌生。

“乖,不是你的錯。我還有點事,到樓下等我。”

這次秦深的音量要大一些,謝景遲知道這些親昵全是做給後面的老人看,可是不知為何,秦深溫柔的口吻更加令他感到虛假和無所适從。

他後頸一小塊皮膚突突跳動着,後背已經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

就在他将要不堪忍受之際,秦深松開攬着他的手臂,重新放他自由。

謝景遲如釋重負地呼出肺裏的空氣,逃一樣地從房間裏逃了出去,都顧不上會不會被秦深的爺爺看出端倪。

門在身後關上的一瞬間,謝景遲好像聽到了秦深的聲音。

“你一直希望我能和他結婚,如果……”

後半句聽不清,謝景遲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許久沒有動靜,過了一會擡起手拼命擦拭額頭上秦深吻過的皮膚,越擦那種感覺就越鮮明,鮮明得近乎羞恥。

樓下蔣喻不知什麽時候走了,溫順沉默的女傭給謝景遲倒了杯蘇打水,謝景遲喝完就坐在沙發上發呆。

對謝景遲來說,發呆的時間如同被無限拉長。自從踏進這間屋子,謝景遲脖子後面的腺體就很不舒服,如今這份不适幾乎要到達頂峰。

直到聞到一股不同于熏香的水果甜香,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可能是太靠近發情期導致阻隔劑提前失效。

從女傭那裏問到了洗手間的位置,謝景遲急匆匆地進去。洗手間裏的光照比外面還要暗,謝景遲找出貼身放置的噴霧罐,拉開一層層的衣領,對着後頸按了好幾下。

噴霧的絲絲涼意落在溫熱的皮膚上,即便謝景遲提前屏住呼吸,還是聞到了阻隔劑那股令人舌根發苦的味道。

苦味中和了他身上信息素的甜味,将那股輕浮的沖動的壓制在了無人能及的隐秘處,謝景遲打開龍頭,溫熱的水流沖過細長的手指,他沖了一會又掬起一捧潑到臉上。

水流帶走了多餘的體溫,他甩了甩臉上的水珠,擡起頭,鏡子裏仍舊是他看了十八年、和謝明耀沒有太多相似點的那張臉孔。

他的顴骨上飄着不自然的紅暈,大大的眼睛在煙草染黃了的燈光中蒙着一層薄薄的水霧,唯獨額頭上還留着暴力對待後的紅痕,看起來有點滑稽。

補完阻隔劑,謝景遲又回到客廳裏。他不在的時候女傭給将要熄滅的壁爐裏添了新的柴火,竄起的火苗給周邊家具塗抹上一層紅銅的顏色,灰燼的香味沾染在衣服上,謝景遲擡起袖子聞了聞,感覺嗅覺幾乎要在這濃郁的香氣中失靈。

只有這種時候他會格外懷念秦深身上那種清新的味道。

火焰驅散了骨子裏的寒冷,謝景遲起初還規規矩矩地坐着,後來幹脆在沙發上蜷縮成一團。

他就這麽一直昏昏欲睡到中午,秦深終于又出現在他面前。

謝景遲注意到秦深換了一身衣服,襯衣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瘦削性感的手腕,其他地方也不再一絲不茍,比剛露面那副随時可以出席金融會議的樣子要居家不少。

“起來吃飯。”

睡懵了的謝景遲揉揉眼睛坐直身體。

“頭發整理一下。”秦深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半晌,又這樣說道。

謝景遲遲鈍地擡手扒拉了一下,然而這并未讓挑剔的秦深感到滿意。

“還是亂的。”

“這裏?”

謝景遲試了三四次都不得要領,最後是秦深伸出手替他把後腦一縷如何都不平整的頭發按下去。

即使知道秦深沒有別的意思,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那股沖動還是又冒出頭,使得剛在失控邊緣走了一圈的謝景遲久久無法平靜。

下午一點鐘,還無法離開的謝景遲和秦深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簡單且遲來的午飯。

謝景遲還沒吃兩口樓上就開始乒裏乓啷地吵鬧,而後有人匆匆從樓上下來,附在秦深耳邊小聲說話。

“我離開一下。”秦深放下筷子,跟着女傭又上樓去了。

樓上的喧鬧持續了一段時間就安靜下來,謝景遲食不知味地吃完飯,然後再度坐在沙發上發呆。

這次秦深只去了短短半個鐘頭,回來時謝景遲都要為他眉宇間的疲憊感到不忍。

“結束了嗎?”

“結束了,我送你回去。”

秦深并未說是如何結束,不過謝景遲也沒有在乎的餘裕。

如果他沒有理解錯的話他終于可以離開這棟令他窒息的陰仄建築。

“看我做什麽?”

謝景遲鼓足勇氣跟秦深說,他不要回七文山。

“為什麽?”

“現在回去的話就我一個人,我不喜歡。”

謝景遲半真半假地說他一個人住在那偌大的宅院裏晚上會做噩夢。

“那你要住什麽地方?”秦深的眉頭皺起。

謝景遲不喜歡被他這樣注視着,仿佛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一樣。

“我去住同學家。”謝景遲很小聲地說。

見秦深久久不說話,謝景遲便提前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反正秦深又不是他的什麽人,無法時時刻刻管束着他,頂多秦深把他送到七文山,然後轉頭他自己打車去找陸栩。

秦深的眉頭松開,可能是謝景遲的錯覺,他在秦深眼裏看到了一種叫做如釋重負的情緒。

他是在為什麽事情而感到輕松?這樣的念頭在謝景遲腦海中一閃而過。

“把你同學家的地址給我。”

十分鐘後,謝景遲坐在秦深旁邊,看着他将轉動鑰匙發動車子,然後調試導航。

“秦總……”

秦深以為是在叫自己,略帶疑問地“嗯”了一聲,謝景遲啞口無言,慢吞吞地解釋,“我是說你爺爺……”

尴尬的小插曲并未掀起太大波瀾,秦深聽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後半句,“阿茲海默症,或者說老年癡呆。”

不知該怎麽對答的謝景遲沉默下來。

自從知道他和秦深的婚約是誰的意思,他不止一次搜索過“秦念川”三個字。

不同于神秘的秦深,秦念川有不少訪談被上傳到網絡上。

面對媒體時,秦念川鎮定有度、談吐得宜,無論如何謝景遲都無法将他和剛剛那個畏畏縮縮、麻木多疑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得病以後他忘了很多人和事,永無止境地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裏。”秦深停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似乎對你還有一點印象。”

“哦。”謝景遲局促地看向窗外,雨停了,可天空仍未放晴,灰沉沉的樣子更勝早上,“怪不得。”

如果不是這樣,秦深也不需要和他演這樣一出拙劣的戲。

話說盡,他們不再交談,春節期間,天氣又如此惡劣,路上車流很少,從湖區出來一個鐘頭不到便抵達目的地。

陸栩家不是什麽高檔小區,門禁并不森嚴,秦深很容易就把車開進去。

“謝景遲。”

到陸栩家樓下,謝景遲正準備下車就聽秦深喊自己名字。

這一天裏他被秦深驚吓的次數太多,導致他解安全帶的手指停滞了一瞬。

好在這次秦深沒有再忍心為難他。

“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給我打電話。”

謝景遲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的抵觸,當他再擡起頭已經看不出太多端倪。

“好。”

謝景遲頭也不回地跑上樓,隔着樓道的窗戶悄悄往下看,發現秦深的車已經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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