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晚宴持續到很晚,秦深回去的路上已經很難看見其他車輛。
快到住宅區,司機熟練地打開遠光燈,值夜的安保看到後便立刻擡起升降杆放行。
駛過一叢叢在月光下盛開的植物,司機把車停在樓下,幾分鐘後再度離去。
秦深一個人上樓,鎖芯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無比清晰。
搬出來以後他始終一人獨居,即使有從老宅跟來的傭人也每天九點左右就離開。
玄關的壁燈是亮着的,昏黃的燈光自頭頂柔和地灑落,營造出一種朦胧溫馨的氛圍。
他愣怔了一瞬才想起家裏不止他一個人,所以燈是誰留的不言而喻。
回房間的路需要經過客廳,他剛走了兩步,忽然有人從沙發上坐起來叫住了他。
“你回來了啊。”
秦深打開頂燈,謝景遲像不适應強光似的眯了下眼睛。
他應該洗完澡沒多久,整個人就像一副泡過水的工筆畫,濕漉漉的潮氣将那些豔麗的顏色洇散開來。
坐着的姿勢導致謝景遲必須仰頭才能夠和他對視,這樣的動作叫秦深意外看見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
謝景遲很快地眨了下眼睛,那有些讓秦深分神的水珠便看不見了。
洗完澡不擦幹是個壞習慣,如果有機會的話需要糾正。
“怎麽不回房間去睡?”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裏沒有一點動搖。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反而睡不着。”謝景遲垂下眼睛,輕聲說着在秦深聽來很荒謬的理由,“而且李阿姨給你留了夜宵,在廚房裏,她囑托我一定要看着你吃完,不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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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套對當前室溫來說未免有點太薄了的白色睡衣,外面披着一件深色的厚外套,睡衣的領口開得有點大,鎖骨乃至小半的胸膛都露在外面。
他的皮膚很白,是那種毫無瑕疵的冷調白,像一整塊的玉石,甚至能看到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秦深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可即使不去看,謝景遲身上那股甜絲絲的氣味還是不斷地往他的鼻子裏鑽。
自己的沐浴乳和一點被苦杏仁味中和過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很好聞的、引人遐想的幽香。
從看到謝景遲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Omega有一張過于漂亮的臉孔。
但是太小了,十五歲,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沒有發育完全。他不是變态,對小孩子沒有一點興趣,所以哪怕有婚約,也從未真正的把他當做結婚對象來看待。
直到昨天夜裏,他才猛然意識到謝景遲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
十八歲的謝景遲,在向成年人蛻變的同時又保留着少年感的稚氣和天真,二者之間并不泾渭分明。
單純、漂亮且聽話,符合絕大多數性格強勢的Alpha對于伴侶的一切幻想。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秦深臉上沒什麽表情,平靜地想。
“不然也不會怎麽樣。”
補充完後半句話,謝景遲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進到廚房裏端出李阿姨走前交代給他的東西放在餐廳的桌子上。
“你吃完我好去睡覺。”說着不困的人此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連眼角都有點泛紅。
“不用了。”
秦深揭開還有一點餘溫的炖盅,跟過去每一次晚歸時一樣,不是蟲草雞湯就是淮山牛肉湯。
雞湯的香氣沖淡了空氣中似有若無的旖旎。晚宴比他想得還要煩人,一晚上他除了酒精就沒怎麽吃過東西,這時遇見合心意的食物,胃裏遲鈍地開始灼痛。
他拿勺子喝了一小口湯,發現謝景遲居然還坐在他的對面,托着下巴靜靜地看着他。
“還發燒嗎?”
“好多了。”在走神,謝景遲過了幾秒才答話。
“你明天要去學校嗎?”
謝景遲點點頭,“嗯,只請了一天假,再不去的話我同桌……”他收斂起臉上尚未完全展露的笑,“沒什麽,他大概會打電話來罵我一頓。”
秦深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狡黠和促狹。
過去的謝景遲從未在他面前展露過這樣鮮活的情緒,哭過的、笑着的、還有惡作劇得逞的。
“罵你什麽?”秦深順着他的話往下問。
“懶啊,不求上進這些的……”謝景遲自嘲似的笑了下,淡粉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我成績就是很爛,他看不過去又拿我沒有辦法。”
“你明天打算怎麽去學校?”秦深喝完湯,把餐具放回到廚房。
就他知道的,謝景遲的學校離這邊不算太遠但也絕對不近,要過去的話。
謝景遲想了一下,不怎麽确定地說,“地鐵或者打車吧。”
在他說話的同時,過大的領口又往下滑了一點,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秦深第一次意識到,謝景遲這個人是可以和一些不合時宜的低俗念頭聯系起來的。
“你一般幾點鐘到學校?”
謝景遲說了個時間,“我……”他忽然不說話了,眼神也有點躲閃。
他的皮膚很軟也很熱,像光滑的絲緞,秦深的心跳加速了一點,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
“七點以前起來,我送你去學校。”秦深收回為他整理衣襟的手,“現在回去睡覺,再生病我不會管你的。”
他看着謝景遲逃一樣地從這個地方離開,然後那扇門在他面前關上。
截止到這一刻,謝景遲皮膚的熱度還留在手指尖,這不是一個太好的預兆。
上床前,秦深檢查了一遍電話,發現十點鐘左右有一通備注為護工的未接來電。
電話沒有打通,對方便給他留言,簡單彙報了他祖父的近況。
焦慮、多疑、嚴重被害妄想以及老樣子不肯按時服藥,時常将藥片藏在舌頭底下,趁他們不注意噴吐出來。
“秦先生,我們已經在不傷害到他的前提下盡力了。”對方這樣委婉地說道,“我們完全無法和他交流。”
一年之中他已經給他們漲過兩次薪水,然而面對一個這樣的病人,人的耐心是會以光速消磨殆盡,他都知道的。
他有一個勉強稱得上幸福的童年,以及一長段灰暗的少年時光。
那件事發生後,他在空蕩蕩的屋子住了一周,直到一位自稱是他祖父的老人上門。
他跟着老人坐了一天一夜的飛機,從自己出生的多倫多回到了這座冬天夏天同樣漫長的南方城市,在完成戶籍登記的那一天,他從父母的兒子正式成為了對方的孫子。
看着戶口簿上顯示已注銷的那一頁,他只覺得一切都異常諷刺。
他不想做秦念川的孫子,哪怕透過其他人的只言片語他知道了“秦念川的孫子”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麽也是一樣。
“你回來了。”老人嘶啞老邁的聲音在黑沉沉的客廳裏響起來。
一個更年少的自己站在門口,壁燈洇開大片煙草色的燈光自上而下地落在他單薄的肩頭,卻無法照亮他身邊的陰霾。
他沒有動,更年少的那個他也沒有。
“回來就好。”
遲遲得不到回應,年邁的身影蹒跚地上樓去了。
老人走得很慢,必須攙扶着樓梯,而他知道是為什麽。
這個人發家以前腿受過傷,每到纏綿的陰雨天就會作痛,看了好多名醫都不見好。
過去他感到快意,現在他只是隐痛。
下一秒,桌子邊上的人變成了謝景遲。
和其他的人比起來,謝景遲有雙不那麽一樣的眼睛,瞳孔又深又黑,眼白部分泛着濕潤的藍,那眼神似乎有魔魅的力量,讓他挪不開視線。
這個“謝景遲”一反在他面前的畏葸局促,大着膽子湊近他,紅得異常的嘴唇分分合合,擾得人心神不寧。
秦深睜開眼睛,外面的天灰蒙蒙的,還未完全亮起來。
下雨了,而且還是傾盆大雨,整個世界籠罩在滂沱的雨聲中,再無其他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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