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周六的夜裏,秦深在接謝景遲回家的路上問他明天要不要和自己出門。

謝景遲很清楚,每個周末秦深都會去探望住在南城區花園別墅的祖父,這周也不例外。

感情上他想要一起去,可迫近的考試不允許他把時間浪費在相對不那麽重要的出行上。

“我下周要考試,考試結束後可以嗎?”他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問。

深色的玻璃上,秦深英俊的側臉籠罩着一層朦胧的薄霧,而他的聲音嘈雜的雨聲中在顯得悶而不真切。

秦深轉過來,目光裏似乎多了幾分平日裏不多見的溫度,“随時都可以。”他溫和地說道。

第二天早上,謝景遲賴了會床,等他終于磨蹭着起來秦深早已走了。

根據天氣預報的說法,強降水一直持續到本周末,然後就是新一輪的升溫。

窗外陽光明媚,城市在太陽猛烈地烘烤下散發出受潮紙張一樣的味道。

每個月初管家都會聯系專業公司做徹底清潔。吃過早餐以後,謝景遲把學習需要的書本、筆記和電子設備一起搬到客廳。

為了備戰下周的月考,他婉拒了所有娛樂方面的邀約,專心補生病期間落下了的作業和筆記——雖然大多數老師看在謝明耀捐的那棟實驗樓的份上都不會說什麽難聽的話,但他不喜歡這樣。

高考最後的沖刺階段,每天的課後作業都很多,兩天的分量加在一起只會讓人頭暈目眩。

做到一道和大腦區域病變有關的大題,他手中的筆忽然停了下來,戳破了薄薄的紙張,留下一個黑色的小孔。

他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裏輸入“阿茲海默症”幾個字,然後按下回車鍵。

跳出來的關聯項很多,他挑了幾條可能對自己有所幫助的打開。

“阿茲海默是一種很殘酷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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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病人家屬的自述。想起那張呆滞驚惶的臉孔,謝景遲感到少許的悲傷。

“一旦得了這種病,就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他們的世界在日複一日的遺忘中扭曲變樣,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和世界斷開連接卻無力阻止。”

這個人事無巨細地寫了很多日常起居方面的細節,下面的評論也很多,大部分人都在鼓勵她,勸她不要放棄希望,也有少部分人在言辭激烈地發洩自己的情緒。

“得了這種病,人就不能叫做人了。”

謝景遲放在鼠标滾輪上的手指停住了,但還是耐心看了下去。

“得了這種病的人就不能叫做人了,說什麽耐心能夠喚醒奇跡都只是愚蠢徒勞的自欺欺人。那個東西根本就不是你過去認識的人,它只是一個可怕的、沒有身為人類最基本意識和情感的怪物,寄生在人的軀殼裏,直到養分消耗殆盡。”

這人說得很不客氣,下面有贊同也有罵他沒有做人最基本同情心的,場面一團混亂。

“如果有不會的地方可以等少爺回來問他。”

聽見身後很近的地方有人在說話,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謝景遲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關掉多餘的網頁。

管家不知道在他身後站了多久,見他滿臉的驚魂未定,露出一個略微局促的笑,“吓到你了?抱歉抱歉。”

“沒事。”謝景遲偷偷瞄了一眼屏幕,确定所有相關的網頁都關掉了,這才暗地裏松了口氣,“你剛說什麽?”

“在複習?”

管家将端來飲料和點心放在茶幾上。

盤子裏的橙子和蘋果做成豎着耳朵的兔子模樣交錯擺放,謝景遲隐約感覺這些人把自己當成了需要哄的小孩子。

“如果有難題的話,你為什麽不讓少爺給你補習?”

謝景遲去拿橙子的手頓在空中。

“哦。”他縮回手,低下頭,眼神閃爍地說,“我怕他會嘲笑我……而且有點丢人。”

“怎麽可能?少爺不是這樣的人,我發誓。”

管家滿臉驚訝不像是作僞,謝景遲看了他一會,不太确定地問,“那他是怎麽樣的人……”

學習是一項很耗費腦力的複雜工作,趁着管家思索的間隙,他悄悄摸了一塊橙子放進嘴裏。

橙子比他想得要甜,最讨厭酸味水果的謝景遲忍不住吃了一瓣又一瓣。

“少爺讀高中的時候,我偶爾會去學校給他送東西,所以這個問題我最有發言權。”

謝景遲吃着點心聽管家說秦深以前的同學變着法子讓秦深給他們講題,而在管家的講述裏,秦深似乎是個來者不拒的人。

“如果是合理的請求,少爺很少會拒絕別人,而且……”管家似乎還有話想說,不過還是沒有說出口。

中午還要吃正餐,點心自然不會準備太多。盤子很快就空了,管家端着空盤子走了,謝景遲繼續寫作業,可寫了一會心裏始終不得勁。

他必須得承認,他有一點羨慕那些可以無所顧忌讓秦深幫忙講題的人。

真的只有一點。

臨到傍晚,謝景遲受管家所托給秦深打電話,問他是否回來吃晚飯。

秦深口味清淡,不喜歡的食物也有不少,如果他回來吃飯的話許多東西都不能出現在餐桌上。

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和秦深聯絡的次數急劇增長,最終穩定在早一次晚一次的頻率上。

大部分時間晚上來接他放學的人都是秦深,只有少部分時間,秦深實在走不開才會換成那個禿頂了的中年司機。

電話接通後,秦深開門見山地問他有什麽事,謝景遲偷偷看了眼不遠處管家和李阿姨忙碌的身影,小聲和他說明了理由。

“不了,回不來,你讓他們不要準備了。”

事先想過會是這樣是一回事,聽到秦深親口說自己不回來吃晚飯又是另一回事。

謝景遲說不清自己為什麽一陣陣地感到失落,“哦,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跟他們說,那我挂了。”

“等一下。”

電話沒有如謝景遲預料的那般挂斷,謝景遲以為他改變主意了,靜靜地等待着下文。

“謝景遲,你複習好了嗎?”

謝景遲不明白他口中“複習好了”的标準到底是什麽。

如果标準是耗費時長的話,這一整天他都在家裏好好複習,哪裏都沒有去,但如果标準是考個高分,那麽他就算是拼盡全力也做不到。

“大概好了吧。”他含糊地回答道,搶在秦深有異議前把話題轉到別處,“你有什麽事嗎?”

秦深同他說了個店名,就在離這邊不太遠的文江商業街中心。

“我訂了位置,你過去報我的名字,會有人帶你到地方。”

謝景遲轉了個彎,意識到秦深是在邀請自己共進晚餐。

“我……”他停頓了一會,輕聲說,“好,我這就過去。”

“那我等你。”

電話挂斷以後,謝景遲從房間裏出來,簡單地同管家說明了經過。

管家點點頭,“我讓司機送你過去。”

餐廳的位置離這邊很近,謝景遲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我可以打車……”

當了那麽久的透明人,他很難習慣有人事事以他的需求為先,而且對方是和秦深很親近的人,他不太好意思麻煩對方。

“沒事,這個點我們本來就該回去了,少爺不喜歡留人在這邊過夜。”管家用溫厚的眼神将他打量了一遍,“你要不要去換一件衣服?當然這樣也很好。”

謝景遲後知後覺自己身上的樂隊聯名T恤确實不太适合出席那種偏正式的場合。

“哦,好。”他的眼神飄到別處,白皙的面頰上浮現出一絲紅暈,“等我一下,最多五分鐘。”

謝景遲到約定的地方時天還沒完全黑。

雨後的空氣充盈着濕漉漉的蒸汽,店裏的燈光穿過樹蔭,與地平線邊緣的霞光融合在一處。

服務生把謝景遲帶到二樓的包間,然後就關上門離開了。

秦深看起來也到了沒一會,此刻正在明亮的燈光底下看菜單。

謝景遲走過去坐下,窗外是寥寥的江景,郵輪閃爍的信號燈在昏沉的暮色中不那麽醒目。

“比我想得快,打車過來的?”

“管家送我過來的。”謝景遲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秦深的反應。

“嗯,下次我去接你。”

看着秦深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謝景遲調整了一下坐姿。

椅子的靠背很軟很舒服,因為不在謝明耀面前,他短暫地允許自己用一種被謝明耀稱作毫無教養和禮儀的姿勢放松地靠在上面。

察覺到他的小動作,秦深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然而秦深并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繼續看他的菜單。

“今天……怎麽樣?”謝景遲小聲和他搭話。

他以為自己差不多快要忘記上午看過的那些東西,可是一看到秦深那張臉,所有的細節又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裏。

他沒有錯過這個人眉宇間的疲憊和茫然。

“你在關心我嗎,謝景遲?”

謝景遲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是,是吧。”

“還是老樣子。”秦深低聲同侍者說了幾句,再來回答他的問題,“不肯吃藥,不論和他說什麽都只當我是要害他的陌生人。”

“這樣啊。”謝景遲扯了扯嘴角,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開啓這個話題。

阿茲海默症會對人的大腦造成永久性不可逆損傷,現有技術只能減緩無法有效根治,病人永遠都只會比前一天更糟。

他明明知道是這樣,又在期待怎麽樣的奇跡?

秦深慢條斯理地将菜單合上,“菜單上有焦糖蘋果舒芙蕾,我給你點了一份,剩下的你自己點。”

他愣怔了一瞬,意識到秦深是在為他化解尴尬,“好的,我……我來看看。”

秦深的嘴角略微上揚了一點,等謝景遲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這個人又恢複到一貫冷淡的樣子。

這個人的體貼和溫柔就是這個樣子,永遠淡淡的,不露聲色,宛如浮光掠影,不留半點痕跡。

謝景遲心裏的那根弦像被人撥動了一下,餘音久久缭繞不去。

正餐之後,謝景遲看到了秦深為他點的那份焦糖蘋果舒芙蕾。

焦褐色的糖漿裹在輕盈綿軟的松餅和蘋果塊的表面,邊上還點綴着一朵小小的六出花,無論如何都稱得上賣相俱佳。

他挖了一勺,焦糖的回味微微發苦,松餅和蘋果又太甜,完全蓋過了黃油的香氣。

“不喜歡嗎?”

聽到秦深的疑問,他猶豫了一會,盡可能委婉地說,“有點……太甜了。”

秦深不置可否地嗯了聲,“那撤掉換一份別的?”說着他就要去按桌上的服務鈴。

謝景遲趕忙搖頭,“不用了。”他不想辜負秦深的一番好意,“只是有一點甜,又不是什麽大問題。”

秦深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最終卻只是收回了手,“那随你吧。”

謝景遲握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他不知道為什麽上一面秦深看起來心情還很不錯的樣子,這時又變回了過去沒什麽溫度的樣子。

他說不準究竟哪一種秦深會更好相處一點,總體來說他更喜歡前者,但是前者又對他太好了,實在是難以抉擇。

顧忌着明天還要上學的謝景遲,餐後并沒有太多安排。

回去的路上将要經過某條街道,一直在發呆的謝景遲回過神來,問秦深待會可不可以停一下車。

他沒想到都這個點了,那家店竟然還開着,而且看起來絲毫沒有倒閉或者轉讓的跡象。

秦深沒有問太多的為什麽,按他說的在街邊停下車。

“我去買點東西。”謝景遲推開車門,兔子一樣輕靈地溜走了。

五分鐘後,謝景遲抱着一捧東西回來。

秦深的視線落在他懷裏深綠色的長莖植物上。

和秦深最常見到的那些禮品花束不同,這一束花沒有複雜昂貴的緞帶和包裝,只是簡簡單單地包在舊報紙裏,露出一部分的花苞。

“這是什麽?”

謝景遲撥弄了一下挂着水珠的葉片,小聲說了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答案,“花。”

“我知道,我問是什麽品種,我對植物了解得不多。”

“小蒼蘭。”

花苞有兩種顏色,單一的鵝黃和紅黃的漸變色,有些開了了一點,有些還緊緊地閉合着。

謝景遲不喜歡顏色太鮮豔的衣服,常年穿一身黑白灰的素色,此時此刻他将火焰似的花朵抱在懷裏,整個人倏地多了幾分明豔惹眼的顏色。

秦深的視線在他身上逗留了許久,直到謝景遲投來不解的目光,才重新發動車子,“怎麽突然想到要買花?”

謝景遲在護着懷裏花束的同時扣好安全帶,“突然想到就買了,沒什麽特別的。”

他說的一半是真話,一半是假話。

突然起意是真的,沒有別的理由是假的。

對于謝景遲來說,鮮花象征着很久遠的從前,一切尚未分崩離析之前的一段美好回憶。

小的時候他每周都要來這邊上鋼琴課,回去的路上,那個帶他來的人總會在這家店買上一束時令的鮮花。

——遇到這種情況,花萼要用剪刀處理一下,不然花期無法統一。

鮮活可愛的花朵在幽閉的空間裏散發着朦胧清新的香氣,就和此時此刻一樣。

“你不喜歡嗎?”謝景遲遲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秦深的感受,“還是說你花粉過敏?”

秦深太縱容他,讓他太過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只是暫時寄住,還想要得寸進尺。

“我沒有花粉過敏症。”秦深一直注視着前方的道路,“謝景遲,下次如果你要買花,可以讓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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