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周中謝景遲最讨厭的日子是星期三。

無關疲勞或者對于假期的渴盼,僅因為每到這一天不好的事情都會接踵而來。

早上蔣喻送他去學校的路上不知誰家的狗突然發瘋一樣地沖出來,盡管司機極力避免,最後還是撞壞了車子的前杠和霧燈。

司機和追過來的狗主人商量賠償事宜,他不小心從窗外看到了那條倒黴慘死的狗。

紅得發黑的血從它沒有生氣的身體裏汩汩湧出,染紅了雪白的長毛,邊緣已有些凝固了。

那雙到死也不肯閉上的眼睛就像一個極其不祥的預兆,預示着這一天将會發生一些更糟的事情。

中午陸栩要去辦公室幫忙登記分數,他一個人到食堂去吃午餐,路上碰到一個很讨厭的同學,被對方明裏暗裏從成績到人際關系擠兌了一通,回到教室又發現桌上擺着不知道誰送的禮物。

他問了一圈,只知道好像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讓人代為轉交便沒什麽戒心地打開了。

從拆開的包裝裏面掉出一張卡片,他拿起來想看看上面是否有贈送人的個人信息,結果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迎面而來。

他辨認出這是某個Alpha的信息素,又想到要如何才能留下這麽重的味道,頓時抑制不住地幹嘔起來。

拿不住的盒子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透過淚光模糊的視線,他也終于看清盒子裏裝着的東西。

一尊做工精巧的房屋模型,仿的是七文山那棟他從小住到大的灰房子,甚至連周邊的自然環境都還原了出來。

大約是他鬧出來動靜的太過吓人,那個代為轉交的Beta同學小心翼翼地過來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被他用力地揮開,提心吊膽地站在一邊不敢再插手。

茂密蔥郁的樹林中,不知用什麽材質制成的、深邃的藍色湖水在正午的日光下反着令他墜入恐懼深淵的光芒。

一切仿佛那個下午的重現。

有離得近的Alpha和Omega反應過來,從他這裏拿走卡片撕碎扔進垃圾桶,但是嘔吐的沖動還沒有停止,他攥着自己抖個不停的手腕,頭也不回地沖進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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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水流沖刷過皮膚,他一連洗了十幾遍手,一直洗到手指尖泛白起皺,那噩夢一樣的信息素仍舊萦繞在他的皮膚上,向他訴說着那份深陷于絕望、掙紮以及欺騙中的病态迷戀。

一整個下午謝景遲都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那棵有五十餘年樹齡的梧桐發呆。

晚上最後一節晚自習上課前,班主任喊人到辦公室拿前兩天考試的試卷。

大約是校領導考慮到臨近高考,不希望過分打擊學生的自信心,本次月考的排名沒有公開,想看的自己可以私底下去問任課老師。

謝景遲拿到自己的試卷,上面的分數跟他預估得差不多,依舊是整個年級裏倒數的水平,倒是他的同桌陸栩考得很好,穩定超過A大上一年分數線30分。

“小遲,我有事情和你說。”

面對他慘不忍睹的數學分數,陸栩難得沒有黑臉罵他不用心。

陸栩面帶歉意地告訴他,因為小區附近的治安問題,他要等隔壁班鄰居家的小孩——是Alpha,住他對面那棟樓——這段時間都沒法和他一起下樓。

他走神的時候沒注意,試卷鋒利的邊緣在手掌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過了會,血珠緩緩地從裏面滲出來。

“哦,好,要不要我……”想起自己現在還是寄人籬下的狀态,謝景遲的聲音頓了頓,“我問一下……他,如果他不同意就算了。”

一直到物理老師拿着杯子坐到講臺上,他還是沒有想到一個用來向陸栩介紹秦深的合适稱呼。

晚上九點半是高三年級的放學放學時間,也宣告謝景遲總算捱到這漫長的一天結束。

像是身後有人在追趕,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書包離開了擁擠嘈雜的教室,甚至都沒來得及跟陸栩說再見。

降雨過後,原本穩定在20℃的溫度又再度降了下去,入夜以後尤其明顯,風中夾帶着殘冬的氣息,像一針強心劑,讓他昏昏沉沉的頭腦陡然清醒不少。

鑒于早上出過那樣的意外,他不怎麽驚訝來接他的車子換了一輛。

應該是怕他認錯,在他走近的時候車燈閃爍了一下,他拉開後排的車門,還沒放下書包便意識到裏面已經有人在了。

蔣喻一般都坐副駕駛,會坐這個位置的只有一個人。不等他想得更多,司機打開前排的頂燈,昏暗的燈光照亮了秦深的半邊身子,另一邊卻還陷落在不那麽純粹的黑暗中。

光和影子的界限在流淌的霓虹中變得模糊,謝景遲呆呆地望着他。

Alpha的易感期不會像Omega的發情期那樣頻繁,更不會持續那樣久。

距離那天晚上的意外,今天正好是第三天,理論上确實該過去了。

那張眉目如水墨雲煙般雅致的臉龐和過去一樣沒什麽表情,謝景遲的視線從秦深筆挺的眉骨和鼻梁緩緩下滑,落在薄薄的嘴唇上。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掉那惱人不休的灼熱呼吸,這一刻他發現自己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秦深是如何從高處俯視自己,又是如靠近但遲遲不肯給他一個痛快。

這一刻他的心跳得很快,喉嚨也慢慢變幹,好在車子發動以後司機便把燈熄滅掉,他能夠把自己的異樣掩飾過去。

“謝景遲。”

秦深按下隔板的按鈕,等司機聽不到他們的對話,這才叫了謝景遲的名字。

“前些時你父親聯系了我,他和我說了一些話,你想不想聽?”

謝景遲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些,“他跟你說了什麽?”然而他還是乖乖地順着對方的話問道。

他有一點好奇謝明耀這種虛僞到極致的男人在秦深面前又是怎樣一副臉孔,不過也就是一點而已。

“他拜托我照顧你,一直到考試結束,別的沒有了。”

謝景遲以為自己至少會感到一點失望,可是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哦。”他早已不在對謝明耀有任何期待。

“你害怕嗎?”秦深頗有深意地挑起那個敏感話題,“被我那樣對待,你害怕嗎?”

謝景遲不确定他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

緊接着秦深又說,“我是Alpha,我的本能就是這樣,易感期會放大那些特質,但不是說平時這些會消失,如果你害怕了,你可以繼續在那家酒店住下去,我不會跟你父親說的。”

“不用了……”謝景遲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太麻煩了,他想不出他有什麽值得秦深做到這個份上的價值。

“你不要急着回答。”秦深偏過頭,謝景遲猝不及防和他的視線對上。

早在見到他的第一眼,謝景遲就注意到這個男人英俊得有點過頭。

如果他會喜歡上某個Alpha的話,一定會是秦深這種類型。

秦深的眼窩略深,虹膜是煙霧一樣的淺褐色,而瞳孔又是很深的顏色,和此時此刻的他對視的話,甚至會産生一種溫情脈脈的錯覺。

事實上謝景遲知道只是同情——同情和愛情只差一個字本質卻千差萬別。

“如果是錢的問題你可以不用擔心,我還不至于這麽小氣。”秦深的語氣很溫和,說的內容卻不一定,“那天晚上我就發現了,你對Alpha有一種超乎必要的恐懼。我不會問你發生了什麽,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謝景遲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并不意外秦深會發現這點,他意外的是秦深的态度。

只要答應他就能遠離遠離謝明耀安排的荒誕婚約,遠離面前的Alpha,不會再陷落到那種危險的境地裏。

平心而論秦深提出的條件實在很有誘惑力。

“不用了。”謝景遲深呼吸,近乎狼狽地躲開秦深的注目,“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害怕,沒有。”

害怕眼前的人不信,他又強調了一遍。

他害怕很多Alpha,唯獨這個人好像是不一樣的。

這些他都不需要那麽直白地說出來。

“而且我也不喜歡住酒店。”

秦深帶來的壓力陡然消散,“退房的事情我讓蔣喻去辦了。”

在謝景遲的餘光裏,秦深彎了彎唇角。這一次他沒有看錯,秦深确實是笑了。

短暫的笑容,如同冰雪融化,沖淡了那份無時無刻不在的冷漠。

“謝景遲,你可以試試對我提要求。”秦深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如果做得到的話我會滿足你的。”

謝景遲盯着他看了幾秒鐘,那種若有若無的不甘又湧了上來。

“周末你能不能陪我回去一趟七文山那邊。”說話的同時,謝景遲的面頰上湧起一陣怪異的熱度,“我想回去拿點東西,然後我可以陪你去看爺爺。”

而秦深的回應來得很快,“可以。”

謝景遲沉默了一會。

或許是他的錯覺,他還是無法讀懂這個人,只隐約感到有些東西好似沒有過去那麽疏離。

雖然真的只有那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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