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從二月開始,學校将周日的理科小測改成了非強制的到校自習,謝景遲去過兩次就因為早上起不來沒再去。
平日裏複習太辛苦,周日是他唯一能睡好覺的日子,如非必要他一般都要睡到上午九點鐘以後,只有這周是個意外。
前一天晚上他生怕自己睡過頭特地設了五個鬧鐘,睡着以後也不斷地做奇怪的夢,好幾次睜開眼睛窗外的天都還是黑的。
他害怕自己睡過頭,而秦深等不到他就一個人出門,留他獨自在家,孤獨地面對黃昏和暮色。他害怕被人丢下。
早上八點不到,他記着要和秦深一起出門的約定,第一遍鬧鐘響後就靠意志力乖乖起床洗漱。
作為休息日的早上,他自認已經起得足夠早,可是當他走出卧室,餐桌上除了衣着妥當的秦深還有一個不知道何時冒出來的蔣喻。
秦深有晨煉的習慣,所以他能夠理解秦深起得比自己早。他不理解的是蔣喻。
謝景遲盯着蔣喻看了幾秒鐘,想不出他有什麽在假期還要特地出現的必要。對面的蔣喻收到他的目光,如往常一般友好地和他打了招呼,倒是秦深至始至終都端着咖啡杯用平板看今日的財經新聞。
“起來了就先吃東西。”
不等謝景遲弄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管家從廚房裏出來,問他早餐是要中式還是西式。
“要和昨天一樣的三明治。”
懷着滿腹的疑問,謝景遲拉開秦深對面的椅子坐下。
他注意到秦深要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幾樣,便默默地又記下一筆——在他的印象裏秦深似乎對食物沒有特定的偏好,只是口味比一般人要清淡許多,然而一同生活的這段時間裏他似乎摸到了一點門道。
秦深不喜歡酸辣口味的菜式,偏好西式早餐和偏甜的醬汁,讨厭市面上絕大多數的水産品,尤其是蝦。
大約是沒有提防的必要,蔣喻從不避諱在謝景遲面前和秦深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謝景遲常見的場景是蔣喻說秦深聽,說的人喋喋不休,聽的人一心多用,偶爾給一兩個單音節作為回應。
“謝先生的助理讓我問您是否要一起用午餐。”蔣喻和不同子公司的秘書對接結束,開始對秦深的行程做最後的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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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什麽所謂。”
秦深不置可否地颔首,而蔣喻很快就反應過來,“那我就回是了。”
過了會蔣喻又說,“對面給了我兩份菜單備選。”
“你做主就行了。”
聽到這裏,謝景遲忍不住插了句嘴,“謝先生?”是他想的那個謝先生?
蔣喻奇怪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問了什麽很傻的問題,“你父親約秦總見面,你難道不知道嗎?”
他的目光在謝景遲和秦深中間來回逡巡,最後得出如下結論。
“秦總,你沒有告訴他我們今天去幹什麽嗎?”
秦深皺了下眉,“謝景遲,我答應你的事情又不會變。”
謝景遲看起來像有話要說,又像起床太早大腦還處在宕機階段。
“等很久了嗎?”
再度出現的管家手中端着謝景遲的早餐,他渾然不覺這邊的氣氛古怪,将東西一樣樣擺在謝景遲面前。
“也……不算很久,謝謝。”
碟子裏的三明治烤得焦黃酥脆,因為沒冒熱氣,謝景遲咬的時候沒注意,舌頭被融化的芝士燙到一小塊,疼得差點叫出來。
沒什麽人注意到他這邊的小插曲,他趕緊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
燙是不再燙了,刺痛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地存在着。
之所以那天晚上秦深答應得那樣爽快是因為他本來就約了謝明耀見面。
他心裏那個吹脹的氣球被細小的針尖戳了一下,啪地一聲炸了他一個猝不及防,讓他那一點飄飄然的快樂再度落回到塵埃裏。
原來秦深那個許諾的範圍只是看起來很大,實際上依舊不過如此。
早晨的風很涼爽,微微地帶着一點青草新鮮的潮氣。
那股屬于湖水的腥澀味道越來越濃,謝景遲在車上把窗戶打開一點又很快關上。
時隔小半個月再度回到暌違多日的七文山,他的內心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觸,更不要提懷念或是想念。
他記憶中的那個家已經很遙遠很遙遠,和不遠處那棟兼具古典美與現代化的灰色建築沒有一丁點聯系,就算有,也只是一些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影子。
司機把車停在山腳高爾夫球場的入口處——和許多口頭健身的中年男人不同,謝明耀是真心熱愛這項來自蘇格蘭的球類運動,每逢周末便會在這裏消磨大半天時光。
謝明耀身邊那個據說是常青藤畢業的Alpha助理站在路邊,見車門打開,原本散漫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秦深下車的時候,Alpha助理越過他看到車內坐着的謝景遲。
謝景遲同樣看到了他,本着有禮貌的原則對他笑了下。他發誓,他沒有一點想要嘲諷的意思,他只是……有那麽一點忍不住。
“曹助理,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二少爺。”
Alpha的表情變了變,謝景遲也沒有錯過Alpha眼中滑過的一絲不屑,然後很快又恢複到那副滴水不漏的精英做派,帶着秦深和蔣喻上了球場內部的車。
走之前秦深回過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謝景遲總覺他的眼神飽含深意。
司機發動車子繼續往山頂的住宅區開,謝景遲望着窗外的風景,心裏想的還是秦深最後留給他的那個眼神。
秦深肯定看出來他在故意跟曹助理過不去,或許還會認為這樣做的他十分的讓人不齒。
狐假虎威。他明知道曹助理不敢得罪秦深還故意拿話去刺激他,根本就是在狐假虎威。
作為一個除了臉一無是處的Omega,看不起他的人那麽多,他根本沒時間和精力一個個去計較,可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眼高于頂、從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助理對謝明耀以外的什麽人露出那樣恭敬又卑微的表情,使得他不得不感慨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樣。
和他相比,秦深是真的含着金湯匙出生:有秦念川那樣的爺爺,自身又那樣優秀,年紀輕輕便接手一切集團業務,哪怕是身邊的助理和司機都比他這個名正言順的二少爺更像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司機熄掉火,幫謝景遲把箱子從後備箱取出來,還問他需不需要其他援助。謝景遲搖搖頭拒絕了,就算是Omega他也是一個即将成年的男性,還沒到手無縛雞之力的程度。
更何況空行李箱根本沒有多少重量,除非他手臂骨折,不然他不想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去麻煩其他人。
他提着箱子走過郁郁蔥蔥的前庭,可能是他的被害妄想日益嚴重,也可能是他把謝明耀和方如君想得太壞,想象中的被拒之門外并沒有發生,他搬出去這麽久大門還留有他的指紋數據。
屋子裏工作的傭人們依舊和過去一樣對他視而不見,謝景遲也不可能過去自讨沒趣。
在樓梯的轉角處,謝景遲差點和那邊突然冒出來的某個人撞上。
認出這是那天故意晾了他幾個小時的女傭,謝景遲還沒說什麽,她臉上笑容就先一步消失了,變成一個介于厭惡和驚吓之間的微妙表情。
“晦氣。”她的嘴唇動了動,用輕不可聞的音量抱怨完。
謝景遲低下頭,與她的視線持平,“我沒有聽清楚,你能不能再說一遍,順便解釋一下為什麽。我想錄下來,中午給我爸爸聽一聽。”
大約是謝總中午有貴客,而這位貴客和他有婚約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女傭掙紮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再重複一遍。
“抱歉。”她很是屈辱地向他道歉,同時請求他一定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她大概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在這種地方翻船,即使說軟話也透着一股子不甘願的憤慨。
“我考慮一下。”
謝景遲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徑直上樓去了。
他的房間和他上次離開時沒有太大變化,硬要說的話可能灰塵有一點大,一看就是沒什麽人來定期打掃。
三月底四月初是開春時節,外頭的人群逐漸換下厚重的冬裝,他今天回來的目的就是提前收拾幾件夏天穿的衣服,免得到時候又要跑一趟。
本着對這棟屋子裏所有人的不信任,他放下箱子後的第一件事是用口袋裏的小鑰匙打開鎖着的抽屜,檢查裏面收着的東西。
抽屜裏除了厚厚一疊手抄琴譜、幾份文件就是一些瑣碎的小東西,有國際象棋的棋子、過了塑的舊照片也有鉛字已經模糊的車票。
很少有人知道,他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過一次。
事後回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是怎麽做到僞裝成Beta哄騙了無數人,最後成功離開這座城市,往更北的北方去,只為了去找自己素未謀面的外公。
他看着抽屜裏的東西發了會呆,又重新鎖上抽屜,打開衣櫃開始挑選要帶走的衣服。
到底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絕望之旅沒有持續太久,他離開家的第三天就被謝明耀的人堵在了路上,謝明耀沒有說什麽,只淡淡地讓其他人把他帶回去,反倒是他終于克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對于那個時候的他來說,和誰在一起生活都不會比謝明耀更差了。一想到要回到那個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可怕真空容器裏,他就一刻都無法再忍耐。
直到他的嗓子都哭啞了,謝明耀這才施舍給他一點眼神和注意力,那眼神沒有一點溫情和溫度,仿佛在看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劣等品。
謝明耀說了一句讓至今都記憶深刻的話。
——如果他的外公真的在乎他,在乎江行雲這個兒子,會這麽多年對他們的遭遇不聞不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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