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四月末尾,多倫多春季極其常見的雷暴天氣導致許多航班停飛,恢複時間不定。

候機室的燈光白且冷,只有咖啡和餐點中熱湯表層氤氲的熱氣有幾分溫度。

作為被迫滞留在機場無數人中的一員,秦深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焦急,而是打開下半年的經營項目評估彙報,認真看完後簡單地附上了幾句修改意見。

在很多事情上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鎮定與從容,董事會對他的評價是和他的祖父很相似,即使這從來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集團旗下子公司的A輪融資結束于本周四上午,另一邊在談判員和法律團隊等多方的努力下,也已敲定了合同上的大部分協議。

筆記本下方有新的通話請求,不是蔣喻,蔣喻的上一條消息還停留在五分鐘前。

“秦總。”接通以後,一張三十多歲的、戴金絲邊眼鏡、五官儒雅整潔的男性臉孔出現在屏幕上。

秦深很輕地嗯了一聲。大約是時差還有天氣的緣故,他的神色略有些疲憊,五官輪廓也霧蒙蒙的,比平日裏少了幾分冷峻,“高律師,有什麽事嗎?”

“不是什麽大事,開庭的日子定了。”

高銳,也就是負責謝景遲案子的律師,例行公事地向秦深彙報了案件的最新進展。

庭審被安排在五月中旬,離謝景遲的考試很近,所以高律師很早便向法院遞交了受害人不出庭的申請書并獲得了同意。

在人證物證确鑿、方棋不可能被無罪釋放的前提下,量刑多少是本案唯一的關鍵。

高律師受雇的原因便是他在這一領域有極豐富的經驗。他再三向自己的當事人和雇主确保,方棋一定會受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最重判。

“昨天下午,您的那位小朋友問了我一些和案件無關的問題,我覺得有必要知會您一聲。”

秦深皺了下眉,“雇傭合同上寫的應該是按時間計算。”

“不是這點。”見雇主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認為自己是對酬勞不滿意,高律師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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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年輕的秦先生給出的價碼已足夠優渥,權當為了将後來的聲譽,他也不必再要求更高。

“那是什麽?”

高律師擺擺手,“我是說他可能遇到了一點難題。”

“是嗎?”秦深不置可否地調出另一份郵件,在閱讀的間隙抽空回複他。

“他問我如果他懷疑一份十多年前立下的遺囑有造假的可能該如何申請鑒定。”

秦深放在按鍵上的手指很輕微地頓了一下,“哦。”總體來說,他的注意力仍放在那份郵件上。

雖然說不上有多麽上心,可見他不像是拒絕的樣子,高律師聳聳肩,接着往下說,“我告訴他目前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做筆跡鑒定,他說……他極其确定是那個人的筆跡,那剩下的可能就是在立遺囑時有違背本人意願,進行脅迫或者欺瞞行為,不過這是很主觀的事情,再加上年代久遠,是很難有确切答案的,不然也不會有這麽多豪門懸案,您覺得……”

“下次有這種事情就不用告訴我了。”

編寫好簡略的回複,秦深點下發送鍵,打斷了高律師的喋喋不休。

高律師的表情變了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說錯。他明明是按照對方的吩咐行事,盡力滿足謝景遲的一切需求。

郵件發送成功後,秦深又點開下一封。管理這樣一個複雜龐大的集團,即便許多事情不需要他親力親為,他每天的工作依舊很多,當中大多又極其瑣碎。

見高律師還是不能理解他的用意,他終于從繁雜的工作中分出一點注意力給通訊另一頭的人。

“希望你還記得謝景遲才是你的當事人。”

這一年沄港市的夏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四月尚未結束白日溫度便已直逼30℃。

謝景遲他們那個嚴肅古板的生物老師不止一次在課堂上說過,如果全球氣候持續性變暖,冰川大面積融化,将引起生态多樣性斷崖式下跌,首當其沖受害的便是生活在北極圈內的寒帶生物和對水溫極其敏感的珊瑚群。

許多生物正在逐漸失去家園,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謝景遲胸口有些發悶。

秦深出差的這一周裏,他的生活軌跡和之前沒有太大變化——司機負責接送,管家和李阿姨負責日常起居,兩點一線,平穩又安逸。

這段時間熬夜太多,這天夜裏他吃完夜宵就開始犯困。

他趴在沙發上,想的是休息五分鐘再繼續,誰知眼睛閉上後就再也睜不開。

因為總想着作業沒有做完,他睡得不是特別踏實。

應該是考試臨近壓力過大的緣故,這段時間他都睡得不是很好,不是失眠就是做一些詭異荒誕的夢,

這次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灰撲撲毛茸茸、高堅果似的企鵝幼崽,說不上醜,但離好看也有肉眼可見的一長段距離

做企鵝的日子不比做人好到哪裏去,因為即使做了企鵝他也是一只怕水的企鵝,每天都只能在趴在岸上,看其他同類在海水裏捕食玩耍,沾一點水渾身的毛都要豎起來。

飼喂他這只丢人幼崽的是一只就算以人類标準來說也相當漂亮的成年公企鵝。

第一縷日光照耀在冰川上,公企鵝會準時準點叼着魚扔到它的面前,然後啪嗒啪嗒地轉身離開。

他以為公企鵝只是勉為其難照顧一下自己,然而太陽垂落在極光的末梢,遼闊寒冷的星空降臨在冰原之上,冷淡的公企鵝會允許他偷偷地把腦袋埋進它柔軟的腹部羽毛裏取暖。

某個白天,死火山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噴湧的熾烈熔岩将堅固冰川融化成沸騰的海水。

火從天空降下,将天與地都染成煙和塵的顏色,企鵝們被追趕得滿地逃竄,最終落入到灰色的死境,再無聲息。

無處可逃的他驚叫一聲,醒了過來。夢中熔岩滾燙的熱氣蒸得他滿身熱汗,像在水與火中走了一遭,連呼出的氣都是燙的。

像是察覺到什麽,他偏過頭,隐約看到有人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黑暗中,那個人的輪廓影影綽綽的,像隔着一層薄紗,怎麽都看不分明。

“做了噩夢?”

那個人側過頭,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浸入清涼的泉水,使得他紊亂的呼吸頻率一下子放緩了。

“好像是吧。”他喉嚨裏像燒起來一樣痛,迫切地需要水源的滋潤。

“困了怎麽不進去睡?”

躺着不是一個适合和人說話的好姿勢,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我沒想在這裏……你怎麽回來了?”

上次打電話的時候,這個人跟他說的歸期是在下周,為什麽提前了整整兩天。

“別動。”秦深低下頭,目光順着謝景遲敞開的領口漸漸往下。

雪白細膩的皮膚上那層薄薄的汗水泛着柔和的微光,他知道這是什麽觸感,很滑、很軟、很熱、很容易就能留下暴虐的痕跡。

明明遇到過那種事情,為什麽還是如此的都沒有戒心,秦深的眸光變得更深。

那如有實質的目光逡巡着,謝景遲不再有其他動作,只是安靜地任由他看着。

或許他的錯覺,此時此刻,他和秦深之間有種暧昧的古怪,暧昧很少,古怪卻是真的,而最好的應對就是什麽都不做。

秦深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點,謝景遲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被自己抓在手裏的外衣。

“我能理解成你很需要我的信息素嗎?”

秦深臨走前将這件穿過兩次的針織外套放在客廳沙發上,打算讓管家送去幹洗。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謝景遲把臉側到另一邊,假裝自己沒有聽見,可是被顫抖的睫毛出賣了內心的動搖。

幾乎要将他燒成灰燼的強烈羞恥下,生動的紅潮漫了上來,從白皙的臉頰一直到耳垂尖。假如他看得到的話,他會發現自己連脖子都紅了一大片。

“只是臨時标記而已,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不是很明白。”

秦深好像是真的對此感到困惑,可是謝景遲咬住嘴唇,拒絕回答他的問題哪怕一個字。

臨時标記的持續時間是三個月左右,具體時長和Omega本身的代謝能力有關。

一個月,三分之一的時間,就算依賴也不會像最開始那樣強烈。

秦深微微俯下來,比不純粹的黑夜更深的陰影落在謝景遲眼前,遮蔽了所有光線。

“是我的疏忽,沒有了解你的需求。”

他接下來還說了什麽,謝景遲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被發現的恐懼和尴尬讓他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希望這裏能有一條縫,這樣他就能把自己埋進去,或者有一架時光機,讓他回到一周前,阻止那個被本能誘惑,犯下致命錯誤的自己。

“這樣可以嗎?”

下巴被捏住,輕柔但不容抗拒地扭到了另一邊,濕熱的氣息撲在唇上,又遲遲不肯落下。

清新的、寒冷的Alpha信息素纏繞着他無法動彈的身體,将他留在原地。

和那天夜裏一樣,謝景遲的腦子轟地炸開了,想要沉迷,卻害怕會暴露得更多更多。

他不敢動,更不敢說好或是不好,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秦深很輕地笑了一聲,慢慢放松了鉗制的力道,準備抽身。

“連這樣都沒法接受的話,就不要說願意和我結婚了吧。”

他淡淡地說着,聽不出失望或是別的太多情緒,仿佛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謝景遲渾身僵硬。他隐約感覺得到這個人心情不是很好——與其說是輕描淡寫的不好,不如用惡劣來形容。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秦深的情緒對他來說都如隔着一座山,讓他無論如何都猜不透,他甚至認為這個男人的血是冷的,心是硬的,沒有一點正常人該有的情感。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他變得可以分辨這個人的喜怒哀樂。

大約是從他搬進來一周後開始,秦深從一個很遠也很單薄的影子,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也讓他更加恐慌。

雖然不知道緣由是什麽,可是他意識到在這種境地裏,他似乎有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也是他唯一能夠做的。

“我……沒有說不可以。”

他閉上眼睛,微微撐起上半身,盡可能地去靠近這個人。

他們本來就離得很近,細如絲線的距離變成了零,最後突破成為負距離。

他抓着秦深的手腕,笨拙地貼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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