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後來謝景遲才知道為了出席自己的庭審,秦深缺席了一場極其重要的集團會議。

除開案件本身的私密性質,即使旁聽也需要時刻保持肅靜,所以途中無法使用遠程會議這種折中手段。

隔壁的收購案進行到關鍵時刻,作為項目的話事人,秦深不能離開得太久。算上路上往返的時間,秦深在這邊攏共待了一天一夜,處理了許多這段時間積壓的集團業務——如果可以給每個人的時間估價的話,那麽秦深的每一分每一秒後面都應該有好幾個零。

在返回鳴城的前一天晚上,秦深有一個必須要赴的約會,沒法繼續呆在謝景遲的身邊。

因為不是什麽特別正式的會面,秦深只帶了自己的助理和少數幾個親信便出發了。

臨行前,原本在起居室裏看書的謝景遲擡起頭,潮濕的夕陽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身上,輪廓邊緣亮得像是要融化在流動的、不确定的白晝之中。

他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卻最終只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秦深要見的人姓江名漸春,是北方運輸與鋼鐵行業的龍頭人物。

江漸春三十多嶄露頭角,早年的經歷基本成謎。秦深拿到的資料中只寫了他是個很有商業頭腦、手段強硬的Alpha,用疾風雷霆一般的鐵血手段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商業王國。

這位坐擁百億身家的鋼鐵大亨在三年前以身體抱恙為由退居二線,但這并不妨礙他的活躍,不如說從繁雜的集團業務中解脫出來給了他更多大展拳腳的空間。

卸任以後,江漸春在三家公司擔任董事,同時還兼任數個基金會的主席。

縱觀許多和江漸春同一時代的人物,當中大多不是早已破産便是在牢獄裏度過自己的下半生,極少有人能夠這樣安度晚年。

能将早年獲得龐大的財富延續到下一代本身就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

晚上七點,秦深他們準時抵達。

會面的地點很早就定了,是一家會員制的私人會所,因為審核制度極其苛刻且不接受普通散客的申請,所以在本城上流社會中口碑不錯。

江漸春的人早早等在路邊,秦深剛下車就有人過來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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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那個眼神堅毅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氣度不凡,身邊的幾位下屬也同樣西裝革履、嚴陣以待。

“秦董事長,幸會。”中年男子不卑不亢地與秦深握手。他的嗓音洪亮,就像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有精神氣。

“幸會。”

秦深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人。

江斂,江漸春的養子,也是江漸春指定的衣缽繼承人,目前是江氏集團的主席與CEO。

對于為何是自己前來迎接,江斂有自己的一套說辭,“父親年紀大了,腿腳不那麽利索,請秦董見諒。”

但凡了解秦深的人都知曉他并不是一個苛刻的人。在許多事情上他有着和他身份地位不那麽相符的寬容,對老年人更是如此。

“沒有關系。”

穿過透明的旋轉門和金碧輝煌的大廳,秦深和江斂一同踏入電梯。

像這種會所都是直達電梯,不存在與其他客人撞見的可能,秦深不是多話的人,江斂應該也不是,于是狹窄的空間裏只有機械運作的細微嗡鳴。

“早就聽聞秦董事長年少有為,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讓人佩服。”

大約這也是天賦的一種,如此浮誇的話語由江斂這樣的人一本正經地說出來,竟顯得很是真誠。

秦深站在江斂身邊,看起來沒被比下去多少。他的背無論何時都挺得很直,“過獎。”

電梯門打開,映入眼簾的包間倒是沒有一樓那樣紙醉金迷,恨不得每一寸空間都寫滿了“窮奢極欲”四個大字。

地板是紋路清晰的紅楓木,牆紙是典雅的香槟色,有很雅致的暗紋,挂着的幾幅印象派油畫也很有格調。油畫還有藝術品應該都是真的,若是假的也太跌份。

根據助理的說法,江漸春在隔壁打保齡球,江斂讓秦深他們在會客室稍作等待,自己進去叫人。

過了一會,江漸春終于現身。

江漸春年逾六十,兩鬓的頭發全然白了,只有靠頂心的部分還帶一點黑色。

他和江斂的長相有三分相似,輪廓卻更深更硬:額頭飽滿,中庭略長,眼窩深陷下去,鼻尖帶點鷹鈎,不笑地時候整張臉很容易顯得陰鸷。

若非知曉當年江漸春收養江斂時便做過親子鑒定,用現代科學證明二人并非親生父子,否則任何人看了都會以為他二人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關系。

和正裝的兒子下屬不同,江漸春身着灰色的運動裝,雙手随意地背在身後,做派無比随意。

或許是他多年身居高位,餘威猶在的緣故,之前還很有領導風範的江斂在他面前和自己的那些下屬沒有什麽區別。

“哦,秦董事長,真是稀客,終于肯見我這老頭子了?”江漸春緩緩地說着,語氣聽不出太多喜怒。

上了年紀的人,無論其他地方保養得多好,手總是騙不了人的。

光看江漸春面相像五十出頭,運動衣袖口下露出的那只手卻皺巴巴的,還有零星幾點深深淺淺的老人斑。

“抱歉。”秦深垂下眼睛,“被其他事情牽絆住了。”

理論上這場會面應該來得更早,對方的秘書提前大半個月便送來了邀約,但因為他總是忙于這樣那樣的事情,便一直推遲到了今晚。

江漸春面無表情地摩挲着大拇指上那枚水頭很足的翡翠扳指。

過了會,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年輕人就該有自己的事業,我像你這年紀時可比你要忙多了。秦董,你有所不知,我家阿斂是阮珩女士的忠實影迷。”

阮珩這個名字對在場許多人來說都不算陌生,尤其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紅極一時的Beta女星,事業巅峰和圈外人結婚息影隐退,多年後意外身亡,惹得不少人唏噓。

一直充當背景板的江斂被養父叫到後,這才開口說話,“我确實很喜歡阮珩女士的電影。我最喜歡的是《故園春夢》,時常會拿出來重溫。”

“是嗎?”江漸春不置可否。

為了證明自己真是阮珩的影迷,江斂說了許多電影裏的細節,當中許多如果不是看過許多遍是很難注意到的。

比如阮珩在電影前半段和後半段穿的兩件旗袍并不是同一件,領口的繡花有細微的差別——原因是前一件不小心損毀,為了不影響進度便連夜趕制了另一件。

秦深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情緒,太快了,也太輕了,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水潭,輕微的漣漪擴散開來,又再度趨于平靜。

“謝謝,她應該會很高興。”

他這句話很明顯是對江斂說的,不同于平日裏的公事公辦,話裏無疑帶上了幾分私人情緒。

“她最喜歡別人誇她電影拍得好。”

不同于另一室下屬們的熱鬧且富有人情味,這邊三人有條不紊地用着晚餐。

吊燈柔和的光芒下,飯桌上的話題圍繞着年初出臺的新政策展開。

上一任市長任職期間政績不盡如人意,唏噓下臺後新上任的那位發誓要振興本市經濟。

連續四條新政明年一月正式實施,不少人都拭目以待,萎靡的房地産市場是會得到一針強效興奮劑還是持續高開低走。

沄港市的未來撲朔迷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盤根錯節、占據着金字塔頂端90%資源的財團不會那麽容易被撼動。

要想一切重新洗牌,除非有足夠強勢的外來資本,能夠對波平浪靜太久的本地市場造成巨大沖擊。

不知是菜肴不對胃口,還是江漸春本身口腹之欲并不強烈,菜上齊後,他動筷子的次數很少。

秦深留意到他似乎很中意那道百合魚片,不然也不會幾分鐘內連續用了兩次。

“秦董這樣年輕,一定尚未婚配吧?”察覺到他的視線,江漸春忽然這樣說道。

話題突兀地轉到這個地方,坐在他不遠處只是默默吃菜的江斂身形頓住。

餐桌上的氛圍倏地變得古怪起來。

秦深慢條斯理地擱下筷子,“确實沒有。”他沒有用餐途中口沫橫飛與人交談的習慣。

“可是有了合适的對象?”江漸春又問。

秦深略微思索了片刻,“不能說合适,但是我個人來說還算滿意。”

“是嗎?”

江漸春眯起雙眼,目光鷹隼般銳利。

很快他又放緩了神情,仿佛一切只是燈光太亮導致的錯覺,“既然有了對象,那不妨聽我作為一個過來人說一些話。”

“您說。”

“我有過一個孩子,和我的第二任妻子生的,是個Omega。我妻子早逝,是我一人将他撫養長大。”說起往事,江漸春話中似有幾分哀恸悲切。

資料中記載了江漸春的兩段婚姻:他的第一任丈夫和第二任妻子都是Omega,第二任妻子病逝後,正值壯年的他整個人倏地就清心寡欲起來,外界常說這是他與第二任妻子無比恩愛的緣故。

不論背後真相究竟是什麽,江漸春幾十年來都确實未再續娶。

至于江漸春和第二任妻子有過的這個孩子,比起連高中成績單和大學參加了哪些社團都一清二白的江斂,反而更像是領養來的,一切都不清不楚的。

“說來慚愧,那是個很不知好歹的孩子,小小年紀便屢次反抗我,最後竟然為了些滑稽可笑的東西離家出走。離家出走就罷了,居然還嫁了個混混結婚生子。”江漸春很不悅地冷哼一聲,“我一直很後悔沒有對那孩子嚴加管教,不然他的孩子也不會像他一樣讓我頭痛不已。他是一個讓人很失望的孩子,他生下的那個也是。”

秦深很安靜地聽江漸春說,說到很失望那裏,他搭在桌上的手指很輕地點了兩下。

倘若有對他極為熟悉的人在場,應當能看出這是他心情欠佳的前兆。

“我原以為我那便宜外孫稍微有點骨氣,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和我那失敗的兒子一樣的屈從本能、軟弱不堪。”

江漸春嗤笑一聲,終于說明了今夜把秦深叫來的真正意圖,“秦董,我那不争氣的兒子留了一份遺囑,這份小家子氣的遺囑裏用婚姻作為繼承條件,把我的外孫綁在了你的身邊。”

他摩挲着自己的翡翠扳指——這大約是他潛意識裏的一個習慣,翡翠扳指的一面被磨得格外得光,在蒼老粗糙的指腹下泛着溫潤水靈的光。

“什麽遺囑?”秦深開口說話,語氣淡淡的,沒有太多情緒。

“原來你還不知道?”江漸春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也不是什麽大事。聽你之前所說,既然那孩子不是什麽合适的對象,你們二人的婚約也只不過是口頭上的約定,那麽我作為那孩子的長輩,能勞煩你放了他麽?雖然不是什麽有用之才,好歹也是我江漸春的外孫……”

“我和您不一樣。”秦深嘆了口氣,終于打斷了江漸春的滔滔不絕。

鮮少被人這樣當面駁斥的江漸春不悅地盯着他。

秦深從座位上站起來,“我确實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我願意讓他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

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這場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會面沒有什麽再繼續下去的必要。

“江老,您秘書發來的那些東西我都看了,我會盡快給您一個答複,至于剩下的……”

秦深無奈地彎起唇角,笑意卻沒有進入到眼睛裏,“如果謝景遲願意跟您走,那麽我不會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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