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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謝景遲很難得早上七點就出現在了餐廳裏。

平時不用去學校的日子他都至少睡到九點,今天這麽早,管家很明顯吃了一驚。

按照他本人的說法,快要考試了,還是去學校跟同學一起複習比較有氛圍。

臨到出門的時候,管家問他中午回不回來吃飯,如果回來的話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

正在思考今天穿哪雙鞋的謝景遲猶豫了一會,“中午我和同學一起吃,就不回來了。”

教室後排的倒計時正式變成了個位數,畢業的日子臨在眼前。

五月的第三輪複習結束,六月起學校将正式停止授課并不再強制到校,每天只安排老師負責答疑。

一上午時間,謝景遲做了三套卷子,途中陸栩不斷往他這邊瞟。

都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麽隐瞞的必要,謝景遲大大方方地把卷子攤開給他看。

“哦。”看清楚他都寫了些什麽,陸栩滿臉複雜,一腳踢在桌子上,“小壞蛋,小騙子,看我天天給你操心很有意思是不是?”

他恨恨地罵道,話裏狠勁沒有多少,反而全是委屈。

“栩栩……”謝景遲想說兩句好話跟他道歉,誰知陸栩直接背了過去,拒絕跟他再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冷戰一直持續到中午放學以後,陸栩拿起書包怒氣沖沖地走了,謝景遲在後面叫了他好多聲都不回頭。

确定陸栩不會這麽簡單原諒自己,謝景遲打發掉看熱鬧的其他同學,也離開了教室。

都跟管家說了不回來吃,他本想随便打包點什麽吃的東西帶回家,誰知剛出校門就被人攔住了。

“有什麽不能在電話裏說嗎?”謝景遲沒有靠太近,兩人中間隔着至少兩米以上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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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周就走了,走之前想跟你見一面。”攔在他前面的中年人,或者說江斂同他比了個手勢,“我的車停在那邊,上車以後我們再慢慢說。”

謝景遲還是一臉警惕,說什麽都不肯靠近。

江斂無奈地笑了下,“不會把你帶到什麽奇怪的地方,我真的就是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他們僵持得有點久,旁邊經過的其他同學和學校門房都起了疑心。

學校保安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只要謝景遲受到威脅,他們就會集體沖上來制服面前的中年人。

“江先生,我要回去了。”

江斂還是沒有讓開,“你好歹也是……怎麽說你都該叫我一聲舅舅,舅舅請你吃個飯,是很過分的事情嗎?”

舅舅。謝景遲把這兩個字在舌尖過了一遍,“我沒有舅舅。”他帶幾分譏諷地說,與此同時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裏,只要江斂有什麽奇怪的舉動,他就會直接報警。

江斂的目光緩緩從他臉上滑過,“那……你想知道江行雲的事情嗎?我都可以告訴你。”

謝景遲盯着他看了很久,神色從戒備到迷茫。

“……最多兩個小時。”他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好奇心。

江斂松了口氣,為他拉開車門,“吃個飯而已,不會占用你太長時間的。”

為了和他見面,江斂甚至連司機都沒有帶,一切親力親為。

謝景遲不願承認,沒在車裏看到那位乖戾暴躁的老人,心裏竟然悄悄地松了口氣。

“你外公他還在生氣,所以只有我來了。”

大約是有讀心的特異功能,江斂挑挑揀揀,選了一個最溫和的說法。

“哦。”

盯着江斂剛毅俊朗的側臉,謝景遲還是感到非常的困惑。

他不知道上次電話裏他都那樣不客氣了,這位年輕一些的江先生還堅持要和他見面。

如果真的對他有幾分善意,那麽當年他離家出走的事情鬧得那麽大,為什麽沒有人來帶他走?

為什麽都對他不聞不問了整整十八年,現在卻要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面前。

江斂把談話的位置選在一家還算高檔的粵菜館。

休息日的中午來用餐的客人很多,服務員将他們帶到半開放的小隔間。

簾子放下後,嘈雜的人聲遠離,小隔間裏瞬間安靜下來。謝景遲百無聊賴地望着落地窗外波光閃爍的湖泊,忽然面前被人放了一本厚重的菜譜。

“想吃什麽自己點。”

謝景遲沒怎麽跟他客氣,挑自己喜歡吃的點了幾樣就把菜單交還給江斂。

看清他到底點了哪些菜,江斂愣在原地。

謝景遲不明白他怎麽這副反應,“有你過敏或者不吃的東西?過敏的話我就……”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不,不是的。”反應過來的江斂擺手制止了他打算取消點單的行為。

謝景遲還是很疑惑地望着他,他看起來有些難以啓齒,“是……是因為你跟你爸爸……口味很相似。”

這下輪到謝景遲說不出話了。

江斂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裏面的大麥茶,慢慢給他解釋道,“以前我讀高中的時候,你爸爸他還在讀初中,中午我經常穿過兩個校區去找他,後來他上了高中,我大學是在國外讀的……所以那段時間我比家裏的保姆還清楚他的口味。”

謝景遲低下頭好掩飾自己的心虛。他手指撥弄了一下尾端鑲銀絲的烏木筷子,“我不知道。”他生硬地說,“從來沒人告訴我。”

直到這一刻他才确實地感覺到,面前的人确實和江行雲一同生活過很多很多年,而不是什麽随便編出來騙他的謊言。

有關江行雲,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每個人都知道江行雲是怎麽樣的一個人,知道江行雲喜歡什麽和不喜歡什麽,而他身上流着江行雲的血,卻是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江行雲的那個人。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到羞愧和痛苦。

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江斂啞然片刻,生硬地将話題扯開,“謝……我能叫你小遲嗎?”

他的眼裏含着幾分卑微的希冀,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愧疚。

謝景遲一點都不想知道背後的原因。

太奇怪了,明明另一位江先生就差直言自己沒有他這麽丢人的外孫,怎麽這位江先生一副巴不得和他扯上關系的樣子?

“随你便好了。”

江斂那張總是不茍言笑的臉上短暫地露出幾分笑容,“小遲,你要畢業了是吧。”

就像一個笨拙的長輩,謝景遲想。

雖然笨拙,但并不算很惹人讨厭。

“嗯。”

“我看過你的成績單。”對于調查過他這點江斂倒是毫不遮掩,“如果你想申請國外的學校,我可以送你……”他試探性地說。

“我故意考那麽差的。”謝景遲打斷了他,“我成績很好,不至于連大學都考不上。”

他知曉自己是因為在陸栩那裏碰了釘子而遷怒眼前的人,可他一時控制不住情緒。

他騙了陸栩這麽多年,陸栩生氣、不原諒他都是他應得的,和眼前的人沒什麽關系……可能還是有的,如果這個人能早一點找到他,他何須走到今日這步田地?

江斂啞然,“我不是……為什麽?”

看清眼前男人臉上的愧疚,謝景遲滿腔的怒火一下子就堵住了。

他側過臉,低聲說,“不這樣的話,我可能連正常的高中都沒法上。”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裏,他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分數一模一樣的成績單,由謝煊帶回來和由他帶回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結果。

謝煊的優秀是包括謝明耀在內許多人樂于見到的。

一個家族不需要兩個繼承人,尤其上一個如此的萬衆矚目,所以謝景遲的優秀只會為他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長大後謝景遲才回味過來,江行雲死後謝明耀依舊送他去音樂學院學鋼琴本身就是一種表态。

謝景遲只需要做一個沉溺于風花雪月的的柔弱Omega,等待着謝明耀施舍給他被安排好的婚姻和将來就足夠了。

至于再多的東西,謝景遲不配擁有。

小學的時候他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想像謝煊一樣得到父親的誇獎,得到的卻只有一句冷冰冰的、不帶太多感情的“不錯”。

他困惑了很久,直到聽見傭人們私底下的談話。傭人們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認為他妄圖取代大少爺的行徑完全就是癡心妄想。

他試着放逐自己,試着真的去做一攤渾渾噩噩的爛泥,可是他做不到,他還是想要那些離他太過遙遠的東西。

所以在初二那年,他撕掉了自己五門滿分的成績單,再也沒有試圖展露過任何鋒芒。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保護自己的方法。

越長大他就越能清晰地感知到謝明耀在防備他。

他有什麽可防備的?他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願意跟我走?”江斂急切地想要抓謝景遲的手,“小遲,我知道我之前做得不好,但是從現在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願意負擔你大學裏的開支……”

“不用了,江先生,我從沒想過要倚靠任何人。”謝景遲輕巧地避開了他,“你大概不知道,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确實想一走了之。”

在他最開始的設想裏,他要考去很遠的地方,斷絕和這邊的所有聯系,開始新的生活。

為了這個計劃,他存了很久的錢,還投了一部分到股市裏,現在卡裏的數字已經很好看了。

除此之外,他應該還可以拿到獎學金,這樣的話到研究生畢業為止他都可以負擔自己的一切日常開支。

這是他想過很久的,不那麽富裕卻自由自在的日子。

“現在你不想了嗎?”被拒絕了的江斂頹然地坐回位置上。

“我……”他咬住嘴唇。他想要離開謝明耀和方如君,離開那個冷漠虛假的家庭,去過自由的日子,這一點至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可是他不想離開那個人。

真奇怪啊。明明在第一次見到秦深的那天,他站出來對着所有人大聲反抗這荒誕無稽的婚約。

他是人,不是可以随意轉手的廉價禮物,他曾認為就算天下人死絕,他也絕不可能和那個叫秦深的Alpha在一起。

“人都是會變的,我也是。”最終,他這樣說道。

江斂眼中浮現出謝景遲看不懂的悲傷神色,“是什麽讓你改變主意了?”

“是……”謝景遲閉上眼睛。

讓他改變的契機……

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但對于謝景遲來說,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還在昨天。

那麽的清晰,那麽的絕望,卻又那麽的美好,讓他每每想起胸口的某個地方都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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