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你一直在走神。”

悠揚的樂聲中,刀叉落到骨瓷盤子裏,發出不大不小的噪聲。

而導致噪聲産生的罪魁禍首,謝景遲擡起頭,發現對面的男人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

他有一些慌亂地撿起餐具,想要做出一副有好好吃東西樣子,然而他失敗了,他甚至沒注意到什麽時候上的餐後甜點。

他也知道今夜的自己十分反常——從前菜開始他就沒有集中過注意力,只是不停地看時間。

“……對不起。”他讷讷地道歉。

“發生什麽了?”

他想說今夜的餐點很美味,可對着盤子裏沒怎麽動過的菜肴,這樣說似乎沒什麽說服力。

“不想說就算了。”見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秦深放棄得很快。

就像是自己赴約是迫于謝明耀的淫威,秦深也只是随便問問,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一切都只是禮節性的公事公辦。

結束以後,按照慣例秦深要送他回家。

想着可能是機會來了,他鼓起勇氣和身邊的男人談起條件,“待會經過大興路的時候能把我放在路邊嗎?”

秦深眉頭擰成一個結,“你不回家要去哪?”

如果他沒聽錯的話,秦深的語氣是有幾分不耐的——沒人會無條件容忍另一個人的無理取鬧,秦深也不例外。

謝景遲小聲說了個地址,希望對方能網開一面,不要追根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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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秦深沒有問他為什麽要去幾十公裏外的景山墓園,就像他從不關心謝景遲為什麽心情不好一樣。

需要他履行的義務只有逢年過節的禮物和問候,還有一月一次的約會。

“我打車過去就行了。”生怕秦深覺得厭煩,謝景遲忙補充道,“不會礙事的。”

現在是晚上九點,如果打車過去的話,沒準還能趕在十二點以前到達。

秦深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這一天即将結束,謝景遲有些急了。

“我送你去。”秦深看着他,仿佛他說了什麽不可理喻的話,“你是Omega,還未成年,就這樣把你放在路邊,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會被追究法律責任的。”

他說的都對,謝景遲語塞。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給這個人添了麻煩。

“謝謝你。”謝景遲羞愧得擡不起頭來,“還有……對不起。”

秦深像是很無可奈何,微微嘆了口氣,“真覺得對不起的話就說實話,為什麽大半夜要去那種地方。”

謝景遲咬住嘴唇。

這一次秦深是真的想要知道。

“今天……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的生日。”

非節假日的景山墓園每天下午四點閉園,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謝景遲從記事以來每年至少來兩次,早已熟悉某些不成文的規定。

被吵醒的管理員在紅包後臉色由陰轉晴,熱情洋溢地給他開了門。

園區內到處都是黑的,謝景遲趕時間,只讓秦深在山腳等他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江行雲的墓碑在後山樹林的最深處。

晚上十一點多,強行趕在第二天前抵達的謝景遲氣喘籲籲地放下手中臨時買來的花束。

因為太晚了,四周一片靜寂,只能聽到風穿林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粗糙的呼吸聲。

跟他想得差不多,沒有其他人來訪過的痕跡。

謝明耀從不提前江行雲,他也不知道江行雲是否其他親人或是朋友。

——應該是沒有的,如果有的話不至于他這麽多年都沒碰見過。

真可憐啊,就像他一樣,孤零零的,被所有人漠視。

所以他一定要來,如果連他都不來的話,誰還會記得有江行雲這個人呢?

“生日快樂,爸爸。”

素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下安靜地綻放。謝景遲蹲下來,細長的手指随意撥弄了兩下沾着露珠的花瓣。

“今年比較倉促也比較晚,沒有辦法帶蛋糕。”

他想起剛剛那份直到撤下去自己都沒怎麽動過的歌劇院蛋糕,遲來地感到了惋惜和遺憾。

“我差一點就來不了,不過我還是來了,是那個人送我來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好像又讓那個人不高興了……”

沒有照片、只刻了名字的墓碑在夜色中安靜地伫立。

“太晚了,我先走了,過段時間我還會來看你的。”

因為有人在等,所以謝景遲沒有逗留太久。他拍拍膝蓋上的灰站起來,走出兩步以後又回頭,朝着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揮了揮手。

和江行雲道別以後,他又要回那個讨厭地方了。

下山後,他遠遠地看見秦深單手插在口袋裏,仰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你在看什麽?”鬼使神差地,他問了這樣一個以他們的關系而言或許有些過于親密的問題。

秦深收回視線,像是被打擾到難得的安谧一樣皺起了眉。

“你覺得我在看什麽?”

“我……不知道。”

“看。”

謝景遲下意識想要躲避這個人的注目,可那目光有魔力似的,帶着他沉了進去。

順着秦深的手指,他看見了過去從未見過的景色。

夜晚給人的印象始終和黯淡無光有關,但這是一個明亮的夜。

濃厚的烏雲散開,脫離了樹叢的巨大陰影,紗一樣的銀色光芒照亮了細小的浮塵。

寒冷的夜晚,水蒸氣凝結成細微的冰晶簌簌飄落。遠離了喧嚣的城市,夜空不再渾濁,閃亮的星星簇擁在一起,銀河像一條發光的帶子,嘩啦啦地從天空的高處流瀉下來。

有一顆星星格外的亮,在冷色調的背景下放射出強烈的、溫暖的、熾烈的橙色光芒。

“是獵戶座α星,冬季夜空中最亮的恒星之一。”

面對未知的浩瀚宇宙,刻在人類本能裏的敬畏使得謝景遲睜大了眼睛。

秦深的嘴角上揚了一點,“這是天狼星,天狼星我就不用介紹了吧……這是小犬座α星,又叫南河三,三顆星星一同組成了北半球的冬季大三角。”

謝景遲偏過頭,這一刻,他想的不是獵戶座也不是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個人身上。

他從沒見過這樣對什麽充滿熱情的秦深。

他熟悉的那個秦深冷淡而理性,就像一架精密的機械,遵循完整嚴謹的運作程序,沒有一丁點多餘的情感。

他很少聽到秦深說這樣長的句子,哪怕當中一部分內容他覺得實在是過分遙遠,遙遠到難以想象。

在秦深的講述中,獵戶座α星是一顆危險的紅超巨星,如果哪一天發生爆炸的話沒準地球都會遭殃。

地球會毀滅嗎?但這和他們有什麽關系?

他們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感受到這個人略高的體溫和那點似有若無的草木香氣。

只要伸出手就能夠到,但是他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遙遠得就像從一顆星星到另一顆星星,看起來很近,實際上終其一生都無法抵達。

在回去的路上,習慣早睡的謝景遲一下下地地打起了瞌睡。

在昏睡過去以前,他感覺自己靠在了某個人的肩膀上,而這個人很紳士地沒有推開自己。

路上來回花了四個多小時,因為實在太晚了,秦深沒有像過去一樣把他送到七文山山腳,而且陪着他走完了那一長段路。

進屋之前,謝景遲遙遙地回過頭,秦深還是那樣,安靜地仰望着天空。

他有樣學樣,可是市中心的天空永遠都隔着一層混沌的濁氣,看不見太多的星星,頂多只有飛機的信號燈偶爾閃爍兩下。

——就這麽喜歡星空嗎?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踮起腳尖就可以觸碰到夜空中那顆最明亮的星,然後輕松地把它摘了下來。

星星的火焰在他的掌中熄滅,留下一捧冰冷的灰燼。

他醒過來,合攏空無一物的掌心,內心一片空虛和孤獨。

原來星星的殘骸是冷的。

半個月後的體育課,因為下雨臨時改成室內活動。

不想在班上寫作業的謝景遲和幾個同學結伴去了校圖書館。

在經過天文類相關區域時,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獵戶座α星到底是一顆怎樣的星星?他的腦子裏忽然出現了那顆光線強勁明亮的星星。

他伸出手,把那本《恒星的起源》從架子上拿了下來,然後翻到了對應的那一頁,邊看邊回憶那天晚上秦深和他說的東西。

“你在看什麽?”

忽然有人湊到跟前,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識就把手裏的書往身後藏。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同學更加狐疑,追着他要看到底是什麽書讓他看得這麽着迷。

等對方好不容易看到書的名字,那個Beta男生咋舌,“你怎麽突然轉性對這些感興趣了?我記得之前他們說一起去看獅子座流星雨你都不去,說沒意思。”

謝景遲愣了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也……不算很感興趣。”他慌亂地把書塞回去,換成了另一本懸疑小說。

那個同學沒有多想,找到想看的漫畫就去辦了借閱。

只有他,走之前趁着沒人在意,又把手上的書換成了那本《恒星的起源》。

獵戶座α星,又名參宿四……他反複地看這一頁,一直到能夠倒背如流。

可是有什麽用呢?難道下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要說他專門去查了這些東西。那個人會搭理自己嗎?會不會覺得他在自作多情?

他把書丢到一邊,擡起手臂遮住眼睛,喉嚨裏發出窒息一樣的聲音。

他在意的不是獵戶座α星,也不是小犬座α星。星星對他來說大同小異,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個星空之下,溫柔又冷漠,那麽近又那麽遙遠的那個人,只是他嘴硬不願意承認罷了。

但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情即使不被承認,只要發生過了就一定會留下無法抹滅的痕跡。

他喜歡上了一個不可能的人。

“是獵戶座α星。”

江斂滿臉迷惑,不明白這沒頭沒尾的幾個字是什麽意思,而謝景遲也沒有指望他能夠明白。

讓他改變主意的,決定留在這裏的是一顆冰冷的星星。

他想把這顆星星據為己有。

“你喜歡他,對嗎?”江斂的聲音有幾分顫抖。

謝景遲有些想笑卻怎麽都笑不出來。

他喜歡秦深嗎?為什麽要問他這種愚蠢的問題呢?

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嗎?

“是……我喜歡他。”

說完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氣。

承認這件事比他想得要容易許多。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在試圖掩藏自己的心意,甚至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相信自己不在意秦深,就像秦深不在意他一樣。

他喜歡秦深。

在那片夜空之下,星光璀璨,萬物陷入安寧的長眠,世界從此不再醒來。

自那以後,他所有的痛苦還有喜悅都和這個人息息相關。

“除非他趕我走……”謝景遲用力地按住自己心髒的位置,那顆心跳得太快了,在破碎的邊緣苦苦掙紮,“不然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大約是被他的發言太過于厚顏無恥的發言,江斂沒有再說話。

謝景遲也不是很在意這種事情。

“所以江先生,不要說什麽讓我和他劃清界限這種話了,我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不喜歡謝景遲,所有人都想從謝景遲身上得到點什麽。

在謝景遲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只有秦深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哪怕他無法支付那昂貴的代價,秦深也依舊對他伸出了手,将他從孤獨和絕望的深淵中拉了出來。

謝景遲有的只有他自己,如果秦深想要的話,他可以把一切雙手奉上。

他只害怕秦深不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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