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對于高考的那兩天,謝景遲沒留下什麽太過深刻的記憶。

考場的燈光是那種壓抑的慘白,空調溫度打得很低,監考老師偶爾下來走動,剩餘的時間都在臺上坐着,沉悶的、不流通的空氣中漂浮着紙張和油墨那種發苦的澀味。

最後一門結束,他茫然地放下筆,站起來和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他的考場在五環線外的市郊,一所他從沒聽過名字的私立高中,路上往返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

他說了很多次天很熱,酒店就在公交車兩站路不到的地方,他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但管家堅持要過來和他一起住,說什麽別人家的小孩四五個人陪着,他只有自己一個糟老頭子在身邊照顧已經很磕碜了。他拗不過,最後還是讓老人跟了來。

考試前夜,他和秦深通了一小會電話,電話裏秦深沒有說自己什麽時候回來,只讓他安下心來好好考試。他挂掉電話以後,睜着眼睛看了很久天花板,久違地因為認床失了眠。

房是管家幫他訂的,最頂層的套房,房間外游泳池的粼粼波光倒映在牆壁上,像一尾輕靈的金魚。

夏天的金魚意味着好事的發生,是很好很吉利的預兆。

從教學樓裏出來的考生彙聚成洶湧的人流,在他們的終點,校門口的警戒線外也同樣都是人。

媒體還有等待的家長,如果不是有安保人員在維持現場秩序,場面比現在大約還要混亂二十倍。

有人攔在謝景遲前面,他眯起眼睛,發現眼前一片模糊的虛影,怎麽都看不清面前人的臉。

“讓一讓,我要出去。”光是這麽幾個字就用光了謝景遲全身的力氣。

那個不懂察言觀色的記者還孜孜不倦地把話筒往他面前怼,讓他說一下今年的命題難度和考完後的心得。

這時謝景遲已經看到站在樹蔭底下的管家和另一個人,而他們同樣也看到了自己。

秦深怎麽會在這個地方呢?謝景遲想開口說話,但張嘴後沒有發出聲音。

記者的臉色變了,謝景遲困惑地躲開了他想要抓自己的那只手,同時暈眩的感覺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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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熱的空氣像浪潮一波波朝他湧來,推擠着他本來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将他擠壓成很小的一團。

原本擁堵的人群突然散開,不少人發出陣陣驚呼。

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的他就這麽在所有人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

外面不停地有人說話,明明音量也不是很大,但就是不斷地往謝景遲的腦子裏鑽,擾得他心神不寧。

“怎麽又發燒了?”

“勞累過度加中暑,倒不是什麽大問題,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是我的錯。我好幾次半夜起來,發現他房間的燈都是亮的,我都想過去敲門,讓他不要這麽拼命……”

……

煩人的聲音消失後,安寧卻并未降臨。

又過了一會,謝景遲大叫着從夢中醒了過來。

他想要坐起來,可是左手細微的刺痛和阻力讓他不得不打消了這個想法。

他把眼睛睜開一點,看到一根細長透亮的管子連接自己的手背和輸液袋,将冰冷的液體緩緩注入到他的身體裏。

“謝景遲?”

有人推開門,短暫地帶來幾分稀薄的光明,使得謝景遲不适地眨了眨眼。

門關上,房間裏又暗了下去。

“秦深?”他試探性地叫那個人的名字。

他記得秦深回來了,這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是我。”

秦深開口說話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呼吸還很急促。

他想不到要說什麽,反而是秦深坐了下來,手指劃過他濕漉漉的眼角。

“夢到什麽了,怎麽哭了?”

“我好後悔。”

夢中的內容正在以光速淡去,唯獨悔恨的心情還是那樣清晰。

“我好後悔。”他反複重複着這樣一句話,“我從來都沒這麽後悔過。我夢到了那一天。”

秦深只從他沒頭沒尾的講述中提煉這一條關鍵信息,“那一天?”

謝景遲睜着眼睛,努力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

“是江行雲死的那一天……”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我夢到了自己從外面回來,發現家外面有好多人,我走過去,揭開了蓋在他身上的白布。”

“你看到了?”秦深的手上稍微使了點勁,弄得他有一點痛,但他沒有說出來。

他閉上眼睛,“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黑漆漆的洞。”

他知道這是為什麽。

因為他早就不記得江行雲的長相了。

夢是現實世界的投影,所有的一切都有跡可循,既然他不記得了,要如何憑空創造出不存在的東西?

“你還記得他是怎麽去世的嗎?”

“哮喘病……是哮喘病。”

謝景遲身體不住地發抖。

江行雲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又有一個人想事情的習慣,哮喘發作的時候身邊沒有其他人在,等到接人的司機快回來了,傭人過去喊他下樓才發現屍體都已經僵了。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江行雲的死因,所有人都和他說,那段時間江行雲總是恍恍惚惚的——他猜江行雲應該是發現了方如君和謝煊的事情,連沙丁胺醇氣霧劑用完了都忘記換新的。如果不是這樣,根本不會賠上一條命。

大約是人死在家裏實在很晦氣,方如君他們搬進來的第二個月,謝明耀将二樓徹底翻修了一遍,抹去了曾經那位主人留下的一切痕跡。

江行雲的遺物都被謝明耀處理掉了,他拼盡全力只留下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小東西。

長大以後,他試着找過那兩個人的結婚照或是證件照,但謝明耀處理得實在太徹底,哪裏都找不到。

以前的傭人們被遣散,用過的舊物被置換,江行雲這個人最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居然只有和他血脈相連的謝景遲。

如果不是因為謝景遲是個活生生的人,大概他也會被謝明耀冷酷無情地處理掉。

江斂答應他,下次會帶着江行雲的照片過來,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心裏那個洞始終存在着。

“如果我去看了,我會不會……”謝景遲抓着秦深的袖子,斷斷續續地說着心裏話,“我知道那個抓着我的人是好心,可是我好後悔,好後悔。”

那個抓着他不讓他過去的保姆說,江行雲的死相很猙獰,如果江行雲泉下有知的話不會希望他看見自己這幅樣子,可是他就是很後悔。

幾天前,江斂和他講了很多江行雲少年時代的事情。

他試着想象那是怎樣一副光景,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

所有的東西都在加重他的悔恨,讓他後悔沒去見江行雲最後的一面。

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想要扒開那只手,卻被人反手握住手指。

“你還在發燒,別想了,再睡會,這次我陪你。”

秦深的手涼得很舒服,緩解了他心裏那股絕望的焦灼。

見他遲遲不肯閉上眼睛,男人無奈地湊過來,在他的額角落下一個吻,“乖一點,乖一點我就在這裏。”

突如其來的親近使得謝景遲愣在原地。

這聽起來是一筆很合算的買賣。

“真的嗎?”他努力不要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過不安。

秦深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到床上,“嗯,真的,我從不反悔。”

謝景遲嘗試,他以為自己很難睡着,實際上沒多會就重新墜入到無邊的黑暗裏。

這一次謝景遲是被燈光弄醒的。

通過室內的擺設和恒溫24℃的空調,他認出這裏是自己住了兩三天的酒店主卧。

和前一天晚上不一樣的是,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再加上生病的人時間觀念很薄弱,他看了一圈竟然不知道現在到底幾點了。

——四號的早上,班主任特地強調過考完第二天要到校,萬一他直接睡過去就糟糕了。

他想要去摸自己的手機,然而身上的衣服早就換成了輕薄柔軟的睡衣,貼在身上宛如另一層皮膚。

是誰給他換的衣服?他想了半天,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臺燈的亮度調到了最暗的那檔,勉強照亮了一小塊空間,也将雪白的床單薄被薰成了煙草一樣的陳舊黃色。

秦深應該是剛洗完澡,頭發半幹,上半身穿着一件很休閑的深色T恤,下半身搭着小半邊被子,靠在床頭上專注地用筆記本寫郵件,安靜的房間裏只能聽見鍵盤發出的細微聲響。

“吵到你了嗎?”

察覺到他醒了,秦深轉過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點。

謝景遲茫然地靠過去,秦深有手背試了下他額頭和耳後的溫度,“還有一點燒,待會記得吃藥。”

直到碰見被子底下Alpha堅實的軀體,謝景遲昏昏沉沉的頭腦這才反應過來,以他們現在的關系來說這樣的姿勢實在太過親密了一點。

謝景遲把大半張臉縮在被子裏用來掩飾自己的尴尬和羞恥。

被子上除了洗滌劑和柔化劑的香味,還多了一點他身邊這個Alpha的信息素,這讓他的臉愈發地燙。

過了會,他悄悄把腦袋探出來一點,“你還要走嗎?走的話你在這邊待幾天……”

秦深深邃的目光讓他失去了言語。

被這樣看着,他害怕自己那點試探的心思會徹底暴露在這個人的面前。

就在他的不安即将到達頂峰,秦深忽然這樣說着,“項目結束了,暫時不走了。”

忽略掉那個暫時,謝景遲心裏懸着的石頭落了下來。

然而安心的感覺并沒有持續太久,随之而來的是一種無處可去的不安。

他記得秦深和他說的是,直到他考試結束為止,允許他借住在這邊。

現在他的考試結束了,他沒有理由繼續呆在秦深的家裏了。

同樣的,他不覺得他可以回七文山。

“你讓我考慮的事情,我考慮過了。”心悸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謝景遲側過頭,小聲說,“在那之前,我有別的事情想和你說。”

秦深的注意力還在筆記本屏幕上,“嗯。”

這應該是讓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謝景遲恍恍惚惚地想。

“幾個月以前,謝明耀的助理找到了我……”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秦深就打斷了他。

“等一下。”

秦深敲下回車鍵,然後把筆記本放回床頭櫃,掀開被子下床,頂着謝景遲惶然的目光,倒了杯溫水回來。

“喝了再說。”

謝景遲坐起來,一口氣把杯子裏的水全部喝光。

發燒的人味覺比平時要鈍得多,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水有一些甜,還有花的香氣。

水裏加了蜜,而且是他平時最常吃的那種花蜜。

溫水和糖分緩解了謝景遲身體裏灼燒一樣的痛苦,他擡起頭,仰望着面前的Alpha。

秦深同樣在看着他,俊美的面容沉靜如水,看不出太多的喜怒。

“你父親的助理給了你什麽?”

“一份遺囑。”謝景遲像被蠱惑了一樣,順着他的話頭慢慢往下說,“江行雲的遺囑。”

作為謝明耀最初的商務合作夥伴,江行雲留給他一大筆遺産,其中包括謝氏地産5%的股權和一筆巨額信托基金,憑借這些東西他下半輩子不但可以衣食無憂,甚至可以進入謝氏成為股東之一。

而他要繼承這些東西并非沒有條件,條件是他必須和謝明耀指定的人結婚,否則将視作他自願放棄繼承權。

“謝景遲,告訴我,你答應和我結婚是因為那份遺囑嗎?”秦深低下頭,話中有清晰的殘忍意味,“如果是的話,那個婚約不過是我祖父和你父親的口頭約定,你不一定要履行。”

謝景遲在那雙淺色的眼中看到自己軟弱迷茫的倒影。

秦深并沒有大發慈悲地放過他,“你也可以跟江斂他們回去,江斂和我說他願意做你的監護人,他還說他沒有結婚生子的意願,只要你願意,你就是他唯一的法定繼承人。”

謝景遲捏着被角的手指一下子攥緊了。

江斂都見過了秦深,那麽那一位更加神通廣大的江先生呢?

一定是見過的吧。

見過的話,他們又說了什麽呢?他們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達成了什麽協議?

秦深要讓他跟那些人走嗎?

謝景遲心裏堆滿了這樣那樣、雜亂無章的念頭,“不是。”他下意識反駁道。

“不是嗎?”秦深反問道。

見他怎麽都不肯相信的樣子,謝景遲有些慌了。

他的邏輯思維能力似乎随着考試的結束一同離去了,他沒有太多組織語言的餘裕,想到哪就說到哪,“我不想跟他們走,他們對我不聞不問了那麽多年,這時突然冒出來,我沒有辦法相信他們……你說的那些東西我都考慮過了,我願意的。我都願意的。”

他話音剛落,秦深扣着他肩膀的手驟然收緊了。

“謝景遲,這就是你考慮的結果嗎?”

他想要點頭,但是下巴被人捏住,迫使他把頭擡得更高。

秦深瞳色慢慢加深,“願意被我标記,成為我的所有物。事先說好,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我不接受反悔。”

謝景遲溫順和他對視,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水裏浸泡過一樣,濕漉漉的,帶着點可憐巴巴的意味在裏面。

半晌過後,謝景遲小聲地說,“我……我都知道的,就算這樣,我也……願意。”

說完他就像等待審判的囚徒一樣,垂下了眼睛。

長長睫毛遮住了深色的瞳仁,在灰調光照下濾出一片柔和的陰影。

生病又睡了太久,他左邊的臉頰上還有幾絲紅色的壓痕,眼角也有些紅。

這是一種脆弱的、容易被傷害的美麗,即使被掠奪也無法反抗。

秦深摩挲着他眼睛底下那一小塊細膩的皮膚,貼着他柔軟的、微張的嘴唇輕聲呢喃。

“這是給你的獎勵,還有,這段時間不要再用抑制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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