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下午五點鐘左右,陸栩的阿姨打來電話問他出門了沒有。

“都這個點了?”霸占謝景遲筆記本打了一下午游戲的陸栩驚訝地發現居然都這個點了。

為了兒子的高考,陸栩媽媽把家裏包括電腦在內所有電子産品都送到了親戚家代為保管,聯絡用的手機也換成了功能簡樸單一的老人機。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年,陸栩聲稱自己正站在被逼瘋的邊緣。

“好了。”謝景遲趁機把陸栩的頭發揉得像鳥窩一樣,“我送你,遲到就不太好了。”

陸栩別別扭扭地捂住腦袋,躲避謝景遲壞心眼的手掌,“不,不用麻煩了,外面那麽熱,你昨天才發燒……”

“也不是很麻煩。”謝景遲看了眼手機,“我正好也要出門,順便送一下你。”

得知謝景遲不是專程送自己下樓,陸栩松了口氣,但是又覺得自己被對方敷衍了,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

“路上小心,到了給我發個消息。”

出了住宅區,謝景遲沒管他這麽多有的沒的心理活動,找到自己預約的那輛車拉開車門,一股腦把小個子的陸栩塞了進去。

“行了行了你真把自己當我媽了……”被塞進後座的陸栩探出個腦袋抱怨,結果話還沒說完車門就被謝景遲無情地關上了,留他一個人生悶氣。

謝景遲把陸栩送上了回家的車,然後在路邊随便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七文山。”

送走了陸栩,謝景遲一個人打車回到七文山。

一切即将迎來終結的夏日傍晚,熱風迎面吹拂,太陽垂落在地平線的盡頭。

時隔這麽久再度走上同一條路,沿途的景物熟悉又陌生,而之前居住在這裏,每天早出晚歸、兩點一線的日子就像上輩子那樣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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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不再恐懼或是害怕這裏的任何東西,同樣的,也沒有太多可以稱之為懷念的感情。

在繁茂妍麗花園的簇擁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那棟房子在夕陽的背景下,像一大片不透光的深色陰影,只有玻璃的邊緣被餘晖照亮,反射的光線幾乎能刺傷人眼球。

因為沒有提前通知過,再加上他本來就是這個家中的透明人,謝景遲回來得悄無聲息,就像一片單薄輕飄的影子,從無人注意的縫隙間鑽了進來。

屋子裏的氣氛有點奇怪,但是謝景遲沒有多想,徑直上到三樓。

三樓左邊是謝明耀的私人空間,謝明耀的書房和休息間都在這邊,由于存放了許多涉及公司機密的文件,平日裏不僅房門上鎖,連負責打掃的傭人都是經過層層篩選之後的特定人士。

還有五分鐘六點整,謝景敲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過了幾秒鐘,他取出一串鑰匙,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房門。

房門打開,幹燥溫熱的空氣迎面而來,當中隐約有檀木和綠茶混合過後形成的厚重香氣。

謝明耀的書房和他記憶裏的模樣相比沒有太多變化:典雅的紅木家具,深色的羊毛挂毯,白色的牆壁上挂着一幅油畫,畫的內容是雪山和紅日,是謝景遲三歲那年某位青年畫家送給謝明耀的生日禮物,也是江行雲離世後謝明耀少數不多留下的和過去有關的物品之一。

時間緊迫,謝明耀随時可能會回來,謝景遲并沒有在無關緊要的細節上過多駐足。

要做結婚登記的話,除了身份證還需要戶口本。他的身份證一直帶在自己身邊,戶口本的話……應該是在謝明耀書房左起第二個保險櫃裏。

和存放着更加重要文件的其他保險櫃相比,這一個從體積上就小了一整圈,款式和型號也相對陳舊。謝景遲猶豫着開始轉動密碼鎖,一共有三次機會,前兩次都錯了,最後一次,他的手心和額頭出了一層細汗,呼吸頻率也更加急促。

最終幸運女神站在了他這一邊,鎖定的警報沒有響起,內部複雜的機關轉動,在靜寂的房間內發出缺乏潤滑的沙沙聲。

櫃門彈開,謝景遲擦了擦自己汗涔涔的手心從裏面拿出一本深色的小冊子,翻開看了眼,确定是自己要的戶口本就又把保險櫃關上了。

這棟屋子有很多很多的秘密,他花了許多年才堪破其中的一小部分——鑰匙是他偷偷從曹助理那裏拿到手然後拷貝下來的,密碼是他根據日常生活中細節一點點揣摩出來的。

在離開之前,謝景遲終于意識到了哪裏不對:他熟悉的傍晚是傭人們忙碌着準備晚餐,方如君盛裝打扮,準備迎接一家之主歸來。

經過拐角的時候,謝景遲敏銳地覺察到另一邊有人,便放慢了腳步。

兩個人,都是女性,一個聲線比較清脆悅耳,另一個就要沙啞得多。

“太太後天就要手術了,先生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

“噓,這不是我們該讨論的事情。”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先生工作忙,太太在醫院有人負責照顧,做好我們本分的事情就夠了。”

“唉。你說太太的手術不會有什麽問題吧,我聽姚姐他們說那個瘤子好像是惡性的……”

“閉嘴。”

對話終結在嚴厲的呵斥下。

一直在屏息的謝景遲慢慢吐出肺裏的濁氣,很難界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

不止是謝明耀,他也很久沒有見過方如君了,好像從他成年開始,這對讨人厭的夫妻就再沒有以具體的形象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他們和這間屋子一同變成了一個籠統的、不那麽讓人愉快的概念縮影,被他遠遠地抛在了過去的時間當中。

三個多月前的那一幕在謝景遲眼前閃回。

那個時候,走廊的燈火就和江面的星光一樣黯淡,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出濃妝之下方如君臉色透着病态的青白。

原來方如君是生病了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謝景遲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什麽手術?”

險些撞上人的女傭們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去,不過等她們看清面前的人是誰,那份恐慌稍稍淡去了一些。

做他們這行的不應過多談論雇主的是非,但是在服務于這棟屋子的大多數傭人眼中,謝景遲并不是他們的雇主。

女傭們都是Beta,年輕的、聲音甜的是沒見過生面孔,年長的那位……謝景遲隐約覺得她有幾分面善——他很少用心去記這些人的事情,會給他留下印象的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

光線愈發黯淡,遠處的夕陽被夜色吞沒,謝景遲站在陰影當中,一反過去的漠不關心,微笑着同她們颔首致意。

面對他難得的強硬,年輕的女傭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年長的下意識将她護在身後。

“我們什麽都沒說,讓我們過去。”她毫無恭敬之意地對謝景遲命令道。

謝景遲假裝沒聽到她說了什麽,依舊站在原地,無形之中堵死了她們的全部去路。

他低垂的目光落在他們三人被拉得長長的影子上,漂亮的面容上流露着幾分不知真假的憐憫,可惜口吻中輕輕的嘲弄出賣了他。

“方阿姨病了?我怎麽不知道?來和我說說,她是不是要死了。”

離開的時候,謝景遲才發現自己有超過五個未接來電,最近一個是在十分鐘以前。

這些電話都是秦深打來的,而他完全沒有發覺——在謝明耀的書房,他為了防止各種各樣意外情況,特地把手機調成了靜音,事後又忘了調回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思維斷線了幾秒鐘,接着就手忙腳亂地回撥了過去。

十多秒鐘之後,電話接通了。

“謝景遲,你在哪?”秦深開門見山地說道。

耳邊是秦深質地冷冽、帶一點沙啞的嗓音,謝景遲愣了下,“我在七文山,我回來……拿點東西。”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不自覺小了下去。

“你還在那邊嗎?”

謝景遲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或者說想到了也不敢确認,“還在,準備……”他想說他準備自己打車回去,只是要先下山。

“不用了。”秦深打斷了他沒說出口的話語,“就站在原地,等我來接你。”

謝景遲本來想說不用麻煩你,可是秦深沒有給他拒絕的空間。

電話挂斷以後,謝景遲盯着屏幕發呆,心口某個地方古怪地發着燙。

從夕陽西下到夜色初臨,每一分鐘天空都較上一分鐘黯淡些許,在淡紫橙黃的灰燼邊緣,天邊升起一顆青色的星星,不遠處是月亮影影綽綽的輪廓。

今天是弦月夜,謝景遲百無聊賴地觀察着夏夜的星空,最後挫敗地承認,城市中心并不适合觀星這種需要高可見度的精密作業。

他在山腳等了整整二十分鐘,終于等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車窗落下,謝景遲看見秦深那張典雅俊美得好似水墨畫的臉龐。

“上車。”

上車後,被曬得臉頰通紅、渾身是汗的謝景遲喝了兩杯水才稍微平靜下來。

秦深沒有問他回來做什麽,是他自己忍不住想要和這個人分享。

謝景遲翻開到屬于自己的那一頁。

曾經這裏有一頁是屬于江行雲的,後來被蓋上了死亡注銷的章,再後來連這個也不剩下,只有他、謝明耀、方如君和謝煊四個人,而他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那三個人才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他只是一個多餘的外來者,被生下他的人無可奈何地丢下了。

“你看,這裏是我。”

秦深低下頭,順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姓名,謝景遲;第一性別,男;第二性別,Omega;婚姻狀況,未婚。

謝景遲努力控制着那些翻湧的情緒,不要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奇怪,“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和你去登記了。”

他以為秦深多少會針對這件事說點什麽,卻怎麽都想不到秦深直接把那個本子從他手中拿走放到了一邊,

“謝景遲,搬過來吧。”

謝景遲愣了下,沒有第一時間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是……”他想說他不是一直住在這個人的家裏嗎?

“我是說再也不回去的那種,你到現在還覺得你只是借住在我那裏對吧?”

心事被說中的謝景遲下意識就想說不是,可是對上這個人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繞了無數個彎都沒有辦法訴之于口。

“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他指甲無意識地摳着皮革的接縫處。

秦深凝視着他,忽然笑了起來,“你不是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嗎?既然要和我結婚,那就來和我一起生活,從此和那些人再也沒有糾葛。”

和謝明耀他們徹底決裂,開始全新的生活,這實在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條件。

“如果你答應的話,過兩天我讓人來把你的東西全部搬走。”

謝景遲被他看得不是很自在,暈暈乎乎地就跟着點了頭,“好。”

“遷戶籍的事情,明天一并去申請好了。”

秦深抽身,兩人間距離被拉開到十公分以上,謝景遲的心跳卻還是沒能恢複正常。

“可以。”他驟然變得貧乏的詞庫裏似乎只剩下這麽幾個字,除了好就是可以。

為了穩定心神,謝景遲強迫自己看窗外,結果這一看就發現這不是回南安路的方向。

“我們這是要去哪?”

謝景遲以為秦深會說先去吃晚飯一類的話,卻怎麽都沒有料到秦深又問了他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謝景遲,你要跟我回家嗎?”

“可是……”可是要回去的話不是這條路。

“不是南安路,是我從小住到大的那個家。”秦深目光中充滿了謝景遲讀不懂的複雜情愫,“準确來說,我從十三歲以後就住在那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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