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在謝景遲有關江行雲那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江行雲養過一只貓,不是多麽昂貴嬌慣的品種貓,就是最普通最尋常的野貓。

謝景遲出生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江行雲外出辦事将車停在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回來以後正要發動,忽然聽見某處傳來細微的叫聲。

冬天總有野貓或是其它小動物躲在車底或者車蓋裏取暖,貿然啓動的話難免釀成血案。了然于心的江行雲拔出車鑰匙,下車跟旁邊的保安說了幾句話。保安趴在地上拿手電筒照了半天,爬起來和他說确實有只貓在底下。

這只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貓就比拳頭大一點,滿身虱子貓藓,耳朵甚至還在流膿。

江行雲注意到它的前爪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雖說不流血了,可紅紅的肉還露在外面。

保安放下手裏的竹竿問江行雲要不要趕走,還說如果趕走的話像這種出生沒多久就失去了母親,身上還有傷的小貓崽大約活不過今天晚上。

像是聽懂了保安的話,它趕忙可憐地喵喵叫了兩聲,這叫聲喚起了初為人父的江行雲的同情心,“麻煩幫我拿條毛巾過來。”

江行雲用兩條毛巾和一個紙箱把它帶回了家裏,沒有麻煩傭人,自己避開傷口幫它洗了個澡。

驅蟲給藥,喂藥喂奶,江行雲充滿耐心地把它照顧到傷口痊愈,驚喜地發現那傷口只是看着吓人,實際上沒有留下任何不良于行的殘疾。

這只被取名為理查的貓就這樣留在了七文山,從輾轉不定、食不果腹的流浪貓變成了江行雲的私人寵物。

不知道理查身上究竟混了哪幾種血,長大後的理查是一只漂亮得出奇的大貓,有尊貴的白手套和威風凜凜的長圍脖,半點都看不出小時候在外面流浪的落魄相。

理查性格古怪又高傲,不黏人不愛叫,最喜歡的做的事情是弓着背墊着腳,繞着江行雲走來走去,傭人們都笑着說要不是知道先生養的是貓,一定會以為這是一條忠心耿耿的小狗。

除江行雲外所有人都得不到理查的青睐,包括江行雲的獨子謝景遲,一個和江行雲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Omega男孩,每一次謝景遲試圖去抓它又長又翹的尾巴都只會得到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在理查和謝景遲五歲那年,江行雲突發哮喘病去世。

煙火缭繞人的靈堂後方,失去了主人的理查無精打采地窩在自己的小窩裏,碗裏煮好的魚肉一口沒動。

謝景遲試探性地去抓它的尾巴,這一次它沒有跳起來反打,只是倦倦地趴着,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任由這個讨厭的小孩抱着,把眼淚塗在它每天舔得油光水滑的長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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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擺了七天,七天以後,它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事情一樣,湊過去用自己粗糙的舌頭舔了舔謝景遲細嫩的臉頰。

正是從這一天開始,這只性情乖戾的大貓将保護的對象換成了眼前這個還胖乎乎的小孩。

它對每一個膽敢靠近謝景遲的人龇牙咧嘴,不管他們是好還是壞,它都不允許。

在謝景遲眼裏,它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保護者,在其他人眼裏,它是一頭兇險的、不識好歹的野獸。

因為理查的性格一天比一天壞,上次還抓傷了新來的小姑娘,所以傭人們齊齊拒絕照看它。

“你只有我了。”謝景遲抱着大貓的脖子,“我會照顧好你的。”

兩年後的一個傍晚,從學校裏回來的謝景遲像往常一樣去給它喂食。

周三是加餐的日子,謝景遲拿着打開的罐頭跑到後院,卻發現它無力地趴在地上,身體輕輕地抽搐,旁邊的水盆已經被打翻了。

獸醫來看過理查以後,沒有和他說的太詳細,只說這種病很難治好,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後來謝景遲才知道他的理查得的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傳腹,一種致死率奇高的急性傳染病。

昂貴的進口藥要第二天才能到,這天夜裏謝景遲哪裏都沒去,只是陪在理查身邊,抱着它,用梳子給它梳毛,耐心地用小針管喂它喝水,哄着它把藏在營養膏裏的藥片吞下去。

哪怕治标不治本,至少能減少他內心的惶然和無助。

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這天夜裏謝煊突然發起了高燒,體溫直逼39℃。

一片兵荒馬亂中,謝景遲聽到有人來了。

“你的貓,病了?”

一大片陰影覆在他的眼前,他擡起頭,是謝明耀和方如君。

“是……”謝景遲讷讷地點頭,“謝……哥哥的病和它沒有關系。”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叫謝煊哥哥。即使是他也能看出來,這對新婚夫妻臉色都不太好看,很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那就安樂死吧。”謝明耀瞥了這只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貓一眼,随即厭惡地皺起眉頭,“本來就是只潑皮畜生。”

謝景遲不知道“安樂死”三個字的具體意思,但是他知道死是什麽。

死是陰冷腐朽的終結,是再也不見的道別。

“它還有救……”

跟着來的傭人想要從他手裏把貓搶過去,謝景遲抱着理查連連後退——它太大太重了,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是不小的負擔。

謝明耀臉色陰沉下來,正在他将要發怒的一瞬間,有人拉住了他。

“明耀,你到外面去,剩下的我來跟他說。”

見是自己的妻子,謝明耀的神色緩和了些許,“那好,這裏就交給你了。”

勸走了謝明耀以後,方如君蹲了下來。

像這世間所有養尊處優的貴婦人一樣,她有一雙柔軟細膩的手。

謝景遲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麽香水——第二性別為Beta的人沒有信息素,但她的身上有一種濕熱暧昧的香氣,像一團桃色的雲,輕紗一樣籠罩着他,然後越纏越緊。

江行雲和她完全不同,江行雲的手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身上沒有這麽濃的香味,就像一片安靜的湖泊,不争不鬧,也看不透。

背對謝明耀的時候,她臉上溫婉可人的笑容消失了。

年幼的謝景遲不能理解其中的彎彎繞繞,但本能地對這個女人感到畏懼。

“你是不是覺得我取代了江行雲的位置?”她輕聲說着。

謝景遲咬着嘴唇,沒有回答,可眼神洩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如果沒有她的話,他的家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方如君的頭發垂下來,落到他的臉頰上,讓他劇烈地發起抖。

在謝景遲的眼裏她是活着的美杜莎,臉龐美豔,頭發卻是一條條劇毒的蛇。

她将頭發掖到耳後,即使是這麽小的動作,也有淡淡的風情在裏面,“是他命不好。如果他活着,我不一定能夠進這個門,但是他死了,自己的疏忽,所以我來接替他的位置。”

“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的,你覺得那個被你叫父親的男人很靠得住嗎?”

“你也知道的,我大學就跟了明耀,按時間來算的話他江行雲才是我和明耀之間的第三者。”

“他以為他是Omega,讓明耀标記了他就能勝過我,真是太天真了。”

“現在我是這個家的主人,就要按照我的規矩來,明白了嗎?”

她的潛臺詞是,如果謝煊出了什麽事,那麽謝景遲也別想好過。

呆呆愣愣的謝景遲被她推到地上,然後貓被一旁伺機而動的傭人奪走。

謝景遲被強制帶回了自己的房間。他想出去,卻發現房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第二天謝煊的燒退了,他也重獲自由,他發現哪裏都找不到他的理查了。

食盆、貓砂、紙箱子……所有的東西都不翼而飛。他抓着一個路過的傭人,問他知不知道理查埋在哪裏。

那個傭人是怎麽回答的呢?謝景遲回想起來,好像是說燒了,燒得連灰都不剩,還說這麽髒、渾身都是病毒的畜生死在家裏真是晦氣,要抽空給家裏消消毒。

Omega的發情期會持續很久,當謝景遲可以下床已經是第三天的傍晚。

被抱去洗過澡的謝景遲靠在床頭,用秦深的筆記本浏覽新聞。

他登錄了自己的郵箱,裏面有好幾封未讀郵件,大多數都是沒什麽營養的垃圾郵件,讓人懷疑現在的過濾系統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将讨人厭的廣告拖入黑名單後,謝景遲點開那封标題是“給小遲”的郵件。

發件人是江斂,發件時間是一天前。正文內容很簡單,只有短短的一句話,附件卻很大,謝景遲全部下載下來,先解壓再點開。

不需要任何文字說明,謝景遲就知道這些是什麽。

這裏所有的都是江行雲的照片。

第一張,容貌秀美的少年随意地坐在飄窗的窗臺上,像是突然被人要求擡頭看鏡頭,臉上寫滿了驚訝和迷茫。

謝景遲想,他大概找到謝明耀為何如此厭惡自己的答案了。

看到他就如同看到少年時代的江行雲,看到成年的江行雲就如同看到十年後的他,他和江行雲是鏡子的兩面,是以時間為對稱軸的雙生。

照片很多,有幾百張,從青澀活潑的孩童到從容沉靜的青年,橫跨了江行雲生命中的十數年光陰。

一張張看完了全部照片,這一刻,謝景遲心裏最後的空洞也被填平了。

太陽正在被黑夜的帷幕吞沒,餘晖在地平線上絕望地掙紮,但結局已經被注定,像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謝景遲的思緒回到了幾天前的那個下午。

他站在窗邊和那兩個女傭對峙。

那個年齡大一些的女傭頭埋得很低,明明是象征臣服的姿态,神情裏卻有某種尖銳的憤怒。

他忽然想起自己究竟是何時對這個女傭留下印象的了。

“不說是嗎?”

謝景遲在手機相冊裏翻找,找到某一張照片後揚了揚眉。

“你說我要是把這個送到謝先生那裏……”

起初女傭以為他是在故弄玄虛,可是看清了照片的內容後,她的臉色變了,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類似于驚慌和恐懼的神色。

謝景遲給她看的不是別的,是某間連鎖當鋪的抵押單據,典當內容是一只珠寶手表,因為沒有附帶證書一類的,所以典當價格很低。

方如君有很多的手表,這一只不是什麽特殊的限定款,樣式老氣得有點醜,價格也很普通,所以少了以後她并沒有發覺。

不知情、不喜歡不代表她知道以後不會做些什麽。

“我說。”

屏退了年輕的那個,年長的女傭恨恨地開了口。

這份屈辱中混合着憤恨神情取悅了謝景遲。

“太太的手術就在下周……”

那個女傭說,上個月,方如君查出了惡性淋巴瘤,現在在空軍總院的VIP病房等着手術,主刀的醫生是國內這方面數一數二的大牛……

外面傳來腳步聲,謝景遲将筆記本合上,放到了一邊。他并沒有刻意去消滅痕跡,只要秦深使用就能看到這些東西。

秦深回來了。

這幾天裏,他們就像連體嬰一樣糾纏,什麽事情都做過了,所以謝景遲遵從本能和信息素的指引纏着年長Alpha的脖子,撒嬌一樣的索吻。

“我不想和那個女人計較了。”黏稠的親吻結束後,謝景遲低聲說,“她病了,這就是她的報應。”

秦深摟着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一下下地撫摸他的背脊,像在安撫一只緊繃的貓。

“淋巴瘤,惡性的。”謝景遲不知道秦深是否會覺得幸災樂禍的他太過惡毒,但是他忍不住想要和這個人講述。

在那麽多種癌症當中惡性淋巴瘤也屬于最兇險的那一類。

即使方如君的手術僥幸成功了,她也需要吃一輩子藥,永遠活在複發的陰影當中。

他和她不一樣,他還健康,有喜歡的人,也有肉眼可見的、光明美好的未來。

在他最初的設想裏,他想了很多種如何報複那些人,但離開那個“家”以後,他忽然覺得很累也很疲倦,他不想把一生浪費在這種事情上面了。

他想離那些人遠遠的,和他們再無任何牽扯瓜葛。

只要這個人還要他,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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