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七月的沄港市就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火爐,下午三點左右,地面滾燙如烙鐵,行車道兩側的綠植被曬得蔫巴巴的,連空氣都有幾分扭曲。
路上堵車,江斂遲來了二十多分鐘。當他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會所的包間裏,謝景遲面前裝冷飲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個。
“志願結果出來了嗎?”江斂用一種不贊成的目光望着他,像是想勸他不要吃那麽多冰的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謝景遲用吸管攪了攪杯子裏的冰沙,紅色的是樹莓和草莓,紫色的是葡萄,漫不經心地說,“出來了,我被錄取了。”
“舅舅的一點心意。”江斂把一封紅包推到他面前,見他沒有拒絕,又多提了幾句,“你倒是要搬出來住的話,我那裏有房子……”
A大就在江家人定居的那座城市,聽到他要報考A大以後,江斂很高興地和他說以後沒有課的日子可以多來他家。
謝景遲沒有去碰那個紅包,“不用了,我住宿舍就好,而且就算要搬出來我也不至于無處可去。”
碰了個軟釘子的江斂愣了下,“我忘了,他會把你的一切安排得很好。”
謝景遲禮貌地同他寒暄,“這次待多久?”
“四五天,會開完就回去。”
作為江氏名義上的掌權人,江斂的工作很繁雜,時常需要到處奔波。
他這次出差到沄港市,謝景遲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赴約——雖說血濃于水,可謝景遲和那位江先生的關系還是很糟糕,和江斂還有聯系也只是因為他是除江漸春和謝明耀以外最了解江行雲的那個人。
而且江斂也很願意和他分享這些過去的事情。
起初謝景遲還有些忐忑,後來他發現江斂是一個很懂得分寸的人,不像那位目中無人的江先生,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途中江斂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後他發現謝景遲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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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遲回過神來,“江先生,我在想你為什麽不結婚?像你這樣的Alpha,應該有很多人喜歡吧。”他歪着頭,模樣有幾分天真可愛,像一只皮毛柔軟、溫順無害的小動物。
江斂忍住想要摸他腦袋的沖動,對他露出寬厚溫和的笑容,“因為沒遇到合适的人。”
謝景遲咬着吸管,不依不饒地追問,“那江先生,用你的标準來看,到底什麽是合适呢?”
江斂被他問得有些招架不住,“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就是想知道。”
見他打算糾纏到底,江斂思索片刻,選了個他認為比較好理解的說法,“合适就是喜歡到願意和他共度一生的人,你和秦深不就是這樣嗎?”
起初江斂對他這麽快就結婚的事情頗有微詞,後來也就漸漸地想通了。
謝景遲吸了一大口沙冰,“可能是吧。”
就在江斂認為這話題将要過去時,謝景遲冷不丁問了他一個有些逾矩的問題,“江先生,你喜歡江行雲,對嗎?”
江斂猛地将頭轉過來,死死地盯着他,眉宇間的神色有幾分狠戾。
像江漸春,謝景遲想,就算是養父子,這兩個人看起來也太像了一點。
謝景遲一點都不退縮,甚至還不太有誠意地攤開手掌,“抱歉,江先生,我只是一時好奇。”
許久之後,江斂對他服了軟。他又變回了那個溫文爾雅、好脾氣的男人。
“是。”江斂垂着眼睛,老實地向他坦白,“我喜歡江行雲……不對,應該說我愛他,不是對兄弟的那種,就是Alpha對Omega的那種。”
謝景遲哦了一聲,“果然跟我想得一樣。”
沙冰融化以後就是一杯顏色渾濁的糖漿,他沒什麽繼續吃下去的興趣,索性把杯子放到了一遍和那個沒人要的紅包作伴。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江斂嘆息道,“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我一點都不聰明。”
對于他意味不明的自嘲,江斂搖搖頭,“你還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我爸爸,江行雲他為什麽要跟那位江先生決裂。”
“因為他不願意接受父親安排的婚約。”江斂唇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我從沒想過他會那麽大反應。我以為我們一起長大,多少會有一點情分在裏面,他就算不那麽喜歡我,至少不會讨厭我……”
謝景遲不置可否,“結果呢?”
“結果是他非常非常讨厭我。”江斂痛苦地閉上眼睛,嗓音嘶啞,“是啊,他讨厭我,看到他瘋了一樣地激烈反對我才知道他那麽讨厭我,讨厭到近乎憎恨,就因為我有一切他怎麽都得不到的東西。”
“為什麽?”
“為什麽,還需要去想為什麽嗎?從小到大,我沒聽見父親誇獎過他一句,他成績很好,就和你一樣,學校裏喜歡他的人可以從這邊排到那邊,在外人眼裏他是完美的,然而在父親的口中他沒有任何優點,只有有哪裏讓父親不滿意了,等待着他的只有無止境的羞辱和貶低。”江斂無力地垂下頭,“如果不是血型對不上的話,我也要懷疑其實我才是江先生的親生兒子。”
“好過分啊。”謝景遲輕聲說。他本來就不喜歡那位江先生,得知他對江行雲如此苛刻以後,更是連失望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是那位江先生的話,做出這種事情我也不是很驚訝。”
“這還不算什麽。”江斂喉間發出嘶啞的喘息,“我永遠記得他十四歲那天晚上,父親在外面應酬喝醉了,回到家看到他在琴房練琴,直接過去把琴蓋合上了。我聽到他的慘叫趕忙從房間裏出來,看到他的手在流血……”
謝景遲的指甲深深地嵌到掌心裏,一直到流出血來,他都感覺不到痛。反正不會比那個時候的江行雲更痛。
在他模糊的記憶裏,他記得江行雲的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他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意外,比如手術,從沒想過是這個樣子。
“是我帶他去看的醫生,父親一次都沒關心過他的傷勢,我試着提過,父親也只說他矯情,卻從不認為自己有錯。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注意過,那天以後,他再也沒在家裏彈過鋼琴。”
謝景遲親眼看着這個嚴肅的男人在他面前紅了眼眶。
“他這輩子第一次求我,是為了那個叫謝明耀的男人。那一刻我想問他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但我沒有問,我知道我欠了他很多。”
“父親會有那樣的心思是我的錯,如果父親沒有發現我趁他睡着的時候想要偷偷親他的話……”江斂把臉埋進手掌中,痛苦地啜泣,“我錯了,我如果再忍耐一下,他就不會離開家,遇到那個叫謝明耀的男人。”
“如果他過得好,我也就認了,可謝明耀對他好嗎?我看着他像飛蛾撲火一樣愛上別人,願意被那個人标記,我嫉妒得恨不得殺了那個男人,可是殺了他有什麽用,只要我是江斂,他就絕對不會和我在一起。”
面對如此痛苦的江斂,謝景遲沒有半點同情和憐憫。
“江先生,你很讨厭我對不對?因為我是謝明耀的小孩,所以明知道我過得不好,還沒成年就被随便安排給一個素未謀面的Alpha,你們也可以心安理得把我扔在那邊。”謝景遲看着他瞳孔劇烈地收縮,“如果不是那個人是秦深,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像你這樣見多識廣的Alpha難道想象不出來嗎?”
就算法律保護未成年Omega,但始終有太陽無法照到的陰暗面。
如果那個人不是秦深,不是對他始終克制守禮的秦深……他會怎麽樣呢?
“不是的……”江斂下意識反駁。
“不是嗎?”謝景遲稍微湊近了他,兩人之間距離只有十多公分,“你可以對着我發誓,說你從來對我沒有芥蒂嗎?”
謝景遲的虹膜和瞳孔是一種很難得的、純粹的黑,而眼白部分白得甚至泛着微微的藍。那份孩子似的天真在他的身上當然無存,取而代之是一種冷漠的尖銳和殘忍。
明明在他們之中占據絕對優勢的是江斂,但面對謝景遲的咄咄緊逼,他卻只能節節敗退。
“最開始那幾年的話,是的,我讨厭過你,我沒有那麽寬闊的胸襟,能接受情敵的孩子,後來的話……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你。”江斂逃避着不敢去看他,“小遲,你真的太像他了,太像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是我眼花了,小雲沒死,他還活着,還會對我笑,喊我哥哥……”
“嗯,我知道。”謝景遲甚至能夠心平氣和地對這個人微笑,“也有人跟你一樣把我錯認成了江行雲,我都不知道我竟然有這麽像他。”
眼看江斂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謝景遲終于肯放過他。
謝景遲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江先生,你說你這麽喜歡江行雲,為什麽不去查一下他是怎麽死的呢?”
到家以後,謝景遲在客廳沙發上看到了某個人的私人物品,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在家嗎?”
管家指指書房,表示人就在裏面,同時還給了謝景遲一個鼓勵的微笑。
透過虛掩着的房門,謝景遲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謝景遲放輕腳步靠近了他,然後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抱住他。
秦深沒有動,任由他這樣抱着,同樣的,他也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的動作。
謝景遲早就發現了這段時間秦深對他表現得很疏離,不要說更加親密的舉止,甚至連這樣的的身體接觸都很少,仿佛一夜間回到了幾個月前,他剛來到這裏借住的那段時間。
——其實他早就發現我的存在了吧,只是體貼地沒有說破而已。
“秦先生。”謝景遲把臉頰貼在他的脊背上,慢慢地閉上眼睛,“我們和好吧,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所以我不會再跟你耍小性子了。”
或許這就是Omega的悲哀,他的身體和心都渴望這個人給予的一切。
“不要再這樣懲罰我了。”
來年的夏天,謝煊的二十三歲生日宴會上,謝明耀當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的長子将在下個月正式進入謝氏地産,擔任項目經理的職務。
方如君的手術很成功,經過一年的修養,她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和不能劇烈運動外其它都和正常人沒有什麽兩樣。
為了遮擋手術留下的疤痕,她佩戴了一串造型極其繁複的鑽石項鏈。
面對他人的奉承,她表現得矜貴而優雅,仿佛兒子正式進入權力中心只是一樁不起眼的小事。
她走上前去,挽着兒子的手臂,陪着他走遍全場。她的這個孩子已完成了從少年到男人的蛻化,眼中閃耀着灼人的野心和欲望,随時準備大幹一場。
所有人都清楚,哪怕謝明耀為長子安排的職位并不高,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
年老的頭狼決定逐漸退出争鬥,将手中的權力放給野心勃勃的後輩,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傳承。
同一時刻,考完了最後一門的謝景遲正從考場裏出來,準備搭乘當晚的航班回家。
太陽尚未完全落山,為了遮擋過于強烈的光照,他擡起手臂,即使這樣,他還是有些苦惱地皺了皺鼻子。
對他而言,天黑以後漫長的夏天就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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