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昏光黯淡的梅雨天,室內燈火通明,煙霧缭繞,暗紅的簾子拉得嚴嚴實實,一絲縫都不露。

房間正中央擺一張四四方方的麻将桌,雪白的桌布繃得死緊,那盞描金的有罩吊燈底下,四雙纖纖素手搓着碧綠的麻将牌,幹冷的燈光照得手指頭上的鑽戒愈發璀璨刺目。

“君姐,君姐?”

麻将桌上三女一男,三人有說有笑,只有靠窗邊的方如君一個人心不在焉。坐她上游的那個女人連叫她好幾聲,“君姐,回回神,該你啦。”

“我聽到了,別叫那麽多聲。”方如君瞥那女人一眼,她立刻讪讪地把嘴閉上。

前幾年,方如君做手術頸子上留了疤,之後一半是為了遮掩一半是興趣愛好,衣櫃裏旗袍漸漸多了起來。

雪青色的絲緞旗袍貼着她單薄的肩背,勾勒出她如少女般窈窕的身形。她拈着一張麻将牌,倦倦地打出去,末了頭痛似的按住太陽穴。

她大學還沒畢業就跟了謝明耀,畢業後更是一天也沒有工作過,養尊處優地待在家裏,做謝明耀一個人的地下情人。

謝明耀不可能時時刻刻與她在一起,謝煊又要去學校上課,權當是排遣寂寞,她時常出門和人打牌。

那時她還沒進謝家的門,正兒八經的先生太太看不上她,時常與她厮混的大都是些身份和她相似的外室,後來她搖身一變做了謝明耀的正房太太,成了這群野雞當中唯一飛上枝頭的那只金鳳凰,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彼此之間的聯系就漸漸地淡了。

今日與她打牌的幾位,家中另一位都是謝氏的高層——正是如此,即使她一副興致缺缺的掃興模樣,牌桌上也争先恐後的有人給她喂牌,生怕她哪裏不滿意了。

咚咚咚,有人敲門,坐方如君對面,那個戴翡翠镯子的女人以為是家裏的傭人過來送馄饨,很不高興地擰起眉,沖外面的人大聲叫嚷。

“不是說了不要嗎?行了,端進來放旁邊,待會我們自己……”她話音未落,房門就被人打開,一群人挾着外頭寒冷潮濕的風雨魚貫而入。

正對房門的年輕男人看見來者衣服上的警徽,下意識舉起雙手,結結巴巴地為自己申辯,“我……我什麽都沒做,你,你們找錯人了……了吧。”意識到這群警察不是來找自己的,他猛地合上嘴。

“你們要做什麽?你們這是私闖民宅!”翡翠镯子也認出這不是自家傭人,扯着嗓子尖叫,想把這群人從家裏趕出去,“出去!出去!你們沒資格這樣闖進來!”

認慫的,胡鬧的,小小的客廳裏亂作一團,唯獨方如君繼續鎮定地坐着。

她是一個冷靜自持而且心思缜密的女人,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不然的話也不會走到今天。

不知想起了什麽,她心念一動,伸手從煙盒裏抽了支細細長長的女士煙,還沒來得及點燃就被人從座位上跟拔蘿蔔似的扯了出來。

“你們要對她做什麽?她是個病人!病人!”

為首的那個警官沒有搭理女人的一連串質問咆哮,就地制服了方如君,如同對待什麽危險分子。

方如君被人粗暴地按倒在麻将桌上,頭發散亂,臉頰蹭着雪白的桌布,脂粉妝容花了一大片。

還不等她動一下,手臂一陣劇痛,接着咔嚓一聲,冰冷的手铐落了下來,将她兩條手臂緊緊地铐在後方。

這些養尊處優的闊太太哪裏見過這陣仗,此起彼伏地尖叫起來,倒是被摁住的方如君,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神裏有種兇戾的狠勁,要人猜不透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都安靜一點!”一同來的那個男警官被吵得頭痛,對着無頭蒼蠅一般的男女厲聲呵斥。

吵鬧的衆人被他吼得一懵。他拿出逮捕令和自己的警證,被推搡到前面那個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惶眼光。

“方如君,根據警方調查到一系列證據,我們合理懷疑你是617碎屍案的背後主使。”

那天警方在汶山附近發現的只是屍體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幾天前被幾個大學生發現後拍照傳到網上,連帶官方發布的尋屍啓示都被翻出來。

如今人人都知道沄港市發生了分屍案,也知道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可誰能想到兇手會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人……男警官低下頭,“因此我們以涉嫌故意殺人等罪名對你實施逮捕,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四面無窗的密閉空間內,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将房間裏照得亮如白晝,不給暗影留一絲一毫生存空間。

方如君手腳都被固定在專用的審訊椅上,而她的對面是一男一女兩位刑警,其中主要是男的負責問話,女的做記錄。

面對警方提供的銀行流水和打印出來的通話記錄單,她對自己雇人殺害申虹一事供認不諱。

“因為我受不了了。”方如君譏諷地勾了勾唇,“她胃口太大了,你們知道她最後一次找我要多少錢嗎?”

“多少?”

她淡漠得像在讨論一件不合心意的首飾,一條尺碼有誤的裙子,“五百萬,她找我要五百萬,這還是建立在她今年年初找我拿了兩百萬的基礎上。我沒有工作全靠明耀養着,哪來這麽多錢,她說我如果不給的話就要和我魚死網破,那我只能選擇做掉她了。”

那個一直在寫東西的女警官擡起頭,用手中的筆點了點紙面,“那申虹為什麽要勒索你?她能成功勒索你這麽多年,總得有個理由吧?”

“我怎麽知道?”

對于驟然變得防備而緊繃的方如君,男警官本能般地皺起眉。

“你們抓到于哲瑞了嗎?”忽然方如君将話題引到了另一個地方。

于哲瑞就是她雇傭的那個殺手,不論是殺人還是分屍抛屍都由他一人獨立完成。

同時警方也确認了,于哲瑞的老房子就是本案的第一現場。

“沒有。”

“怎麽?他看事情不妙提前跑了?”知道警方沒有抓到于哲瑞,方如君笑得很開心,“你們警察不是很有本事嗎?這都抓不到,廢物……”

“于哲瑞死了。”男警官冷冷地打斷了她,“死在了自己家,死亡原因初步判定為吸毒過量。”

關于于哲瑞的死,他所在片區的派出所工作失職,只簡單的走了個過場就将死因歸結為吸毒過量,沒有深入探究。

好在于哲瑞沒有親屬和朋友,遺體還寄存在殡儀館,他們已經申請了二次屍檢。

“你知道他吸毒嗎?”

“可能知道吧。我只知道他很缺錢,五十萬就能買一條人命。”方如君靠着椅背,倦倦地撩起一邊眼皮,“他命不好,拿到錢就跑去買毒品,吸毒吸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男警官下意識看向另一邊,發現女警官同樣在看自己。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問。

買兇殺人,對方還是瘾君子這種多少錢都填不平的無底洞,一個被常年勒索的人,怎麽會輕而易舉将這種把柄再次交到他人手中?

更何況于哲瑞死得太巧了,怎麽會前腳殺掉了申虹,後腳就死在自己的家裏。常年辦案鍛煉出來的直覺讓他們堅信,于哲瑞的死沒有那麽簡單。

審訊持續了六個小時,對雙方精神都是一種考驗。法律規定不得在疲勞困倦狀态對嫌疑人進行審訊,而且方如君本身還是個做過重大手術的病人,所以今日必須暫告一段落。

在方如君即将被轉移到別處時,那個從頭到尾都很少說話的女警官忽然叫住她,“方如君,你還記得你有個叫方棋的侄子嗎?”

“我記得。”

“他在你的房間放了竊聽器,你和申虹的大部分對話都被他錄了下來。”

方如君臉上血色倏地褪去,她死死地盯着女警官的臉,像要看出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女警官神色倒是很輕松,“确認死者身份後,我們回了一趟申虹的老家,認認真真檢查了申虹的遺物,很仔細的那種,連邊角旮旯都沒有放過。你說申虹要和你魚死網破,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如果申虹沒有确實的證據,她拿什麽和你魚死網破?”

這一句話打碎了方如君最後的心理防線。

“和我沒關系,和我沒關系!”因為被人按着,方如君沒法後退躲避女警官那仿佛洞悉一切又十分憐憫的目光,只能靠搖頭來假裝看不見,“我拿走了噴霧又怎麽樣,他自己不知道檢查嗎,他小心點就不會死了,憑什麽說是我的錯?申虹這個賤人,賤人,為了錢就把他賣了,轉頭還假惺惺說什麽自己心裏不好過,賤人。”

她近乎癫狂地咒罵從申虹罵到江行雲、方棋,甚至連謝景遲都不放過,半晌之後,她反應過來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崩潰似的大哭了起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卻沒有一個人理會。

淪為階下囚的她再不是過去那個高高在上的貴婦人,從頭到尾,真正屬于她的只有滿手鮮血和累累罪行。

江心開發區發現屍體的第十二天,警方針對此事出了正式通報。

通報中稱,家住七文山的女子方某因為一些糾葛,雇傭社會無業人士于某殘忍殺害女子申某,之後恐怕事情敗露,又對于某痛下殺手。

雖然全篇使用代稱,但依舊被有心人挖出了“方某”的真實身份姓名。

謝氏董事長夫人買兇殺人,事後親自滅口殺手,并将現場僞造成意外事故,這樣駭人聽聞的罪行在網絡上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夜之間謝氏地産就成了衆人紛紛議論的對象。

不止當年八卦雜志爆料的那些,甚至連當年謝明耀前任伴侶突發哮喘病故的事情都被翻了出來。

流言甚嚣塵上,作為江行雲唯一的孩子,謝景遲自然也被推到了大衆的視野裏。

數不清的媒體找上了謝景遲,好一點的希望他能對此事發表一些的看法,壞一點的直接想要約他做個專訪。

謝景遲拒絕了很多次,然而這些人就跟狗皮膏藥似的糾纏不休,不得已他只能關掉手機,假裝人間蒸發。

第二天早上,睡眠不足的謝景遲才剛踏出卧室,就看到伫立在門口的女傭。

“請等一下,我這就幫您轉交。”女傭将一只顯示正在通話中的手機交到謝景遲面前,“先生說他聯絡不上您。”

謝景遲把手機貼在耳邊,“喂?”

“謝景遲。”然後他聽到了秦深的聲音。

“嗯。”他很輕地回應道。

“為什麽要關機?”

“因為……”謝景遲猶豫着,挑重點把這件事和遠在異國他鄉的秦深說了。

“既然被媒體騷擾了,為什麽不找我幫忙?”秦深的重點只是這個。

謝景遲被他問得一愣,讷讷地說,“我以為你已經睡了。”秦深在國外出差,換算一下時差的話,那邊正好是淩晨三點,是睡眠中最關鍵的一個階段。

“你覺得我睡得着嗎?”秦深很輕地嘆了口氣,“給你打電話怎麽都打不通,我能放心嗎?”

今天難得不用下雨,明媚的陽光在淺色的木地板上鋪陳開來。

謝景遲站在走廊的陰影裏,背靠着牆壁,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角。他咬着嘴唇,神情忐忑不安,像一個被家長訓斥的小孩子,“對不起。”

“這件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秦深停頓了一下,“以後不要不接我電話。”

在電話挂斷以前,謝景遲終于有了叫住他的勇氣。

“我……”

和以往一樣,秦深很耐心地等待他的下文。

“等你回來,我們能談一談嗎?”

“談什麽?”或許是謝景遲的錯覺,他總覺得秦深說話的語氣有點奇怪。

“我和你,還有我們的關系,我有話想要和你說。”

秦深沉默了很久,“好,在家裏乖乖等我回來。”

在電話挂斷的那一瞬間,謝景遲發誓,他聽到了蔣喻還有另一個人的聲音。

怪異感再度湧上心頭。到底有什麽東西被他忽略了?他沒有細想,或者說不願意去細想。

和秦深好好談談,應該他目前所能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擇了。

半個小時以後,網絡上有關“謝明耀的二兒子”“謝氏地産二公子”以及“謝景遲”的讨論消失得一幹二淨,好似從來沒有存在過。

謝景遲将自己從旋渦中摘了出來,然而籠罩在謝氏頭頂那片象征着厄運和悲劇的陰雲并沒有立刻散去。

距離警方通報出來的24小時內,大衆的關注度還未散去以前,謝氏地産位于城西的某個新項目因為前些時的大雨發生了承重牆倒塌致使15人當場死亡的重大安全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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