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謝景遲不記得這是他第多少次做這個夢了。
炎炎烈夏,蟬鳴依稀,安靜的午後被尖銳的警笛聲撕開了一條裂縫。
蒙着白布的擔架被人從屋子裏擡出來,大約是出于對死亡的敬畏,所有人都靜默着不發一言。
“爸爸!爸爸!”
還沒有成年人腿高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他一邊跑一邊喊,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逼仄靜寂。
“你們要帶我爸爸到哪裏去?”
沉默的、面目模糊的人群像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海洋,将“他”和擔架上的那個人遠遠地隔開。
這條路對“他”來說就像人的一生那樣漫長,在“他”好不容易觸碰到了白布的邊緣,忽然有人從後方将“他”扯開。
“別過去,小遲,別過去!”人群中唯一能看得起臉的女人不顧“他”的撕咬扯打,将“他”從距離擔架一步之隔的地方帶離。
“聽阿姨的話,別去看,這不是你該看的。”
她抓得很用力,手指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過了會,“他”停止了掙紮,茫然地和她對視。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去看爸爸?”
她摸着“他”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臉頰,将“他”按進自己懷裏,低聲說,“別去看,很吓人的,先生肯定也不希望你看到他這幅樣子……”
“他”還不能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說什麽,天真地,“那等爸爸病好了,我還再看到他嗎?”
“……”
離人群不遠的地方,成年後的謝景遲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切,像在看一出拙劣的鬧劇。
抱着“他”的女人如同察覺到什麽,擡起頭,和站在遠處的謝景遲遙遙相望。
“小遲。”她這樣呼喊着,不知是在勸慰她懷裏那個孩子,還是在叫他這個突兀的旁觀者。
“申阿姨。”謝景遲禮貌地同她颔首致意。
下一秒,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最後定格在一個扭曲的笑容上。
這是一副很詭異的場景——女人的上半張臉在哭,而下半張臉又在笑,兩種截然不同神情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給人帶來強烈的割裂感。
看過了太多次,謝景遲早就可以很平靜地面對這一切,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和悲傷。
“就這麽好笑嗎?”
他不知道對這個曾照顧了他三年多的女人來說,用提前準備好的空罐換掉江行雲從不離身的哮喘噴霧,害他突發疾病死在家裏,就這麽值得高興嗎?
通常來說,女人不會給他然和回應,然而今天似乎有哪裏不一樣。
當問句脫口而出的一瞬間,謝景遲清楚地看到,女人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變成了兩個黑乎乎的洞,從孔洞中流下了鮮紅的血淚。
“我好痛啊,小遲,我真的好痛啊。”
六月中旬的一個早上,家住沄港市郊區的鄭女士決定去家附近的山上看看自己種的那幾棵樹。
下山途中她不小心偏離了原本的路線,走上了一條更為崎岖的小路,路上有什麽東西絆了她一下,她停下來,發現是一個看起來頗有分量的深色編織袋。
因為大雨的沖刷,原本深埋在土中的編織袋露出了頂上的一部分。被人類天性中的好奇心驅使,她彎下腰,拉開編織袋上的拉鏈,想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什麽。
天光昏暗,她只能勉強辨認出外層纏滿膠帶的黑色塑料袋和什麽東西腐爛了的濃烈惡臭。
回想起刑偵片裏看過的內容,瞬間湧上心頭的恐怖和驚懼讓她停止了探索,立刻拿出手機報警。
她颠三倒四地說自己在山上發現了屍體,而110那邊始終認為這是拙劣的惡作劇,苦口婆心地和她說動物屍體腐爛同樣會發臭。
最後在她的堅持下,公安還是派了人到這邊來。
當編織袋被警員從地裏挖出來,她這才發現袋子比她想得還要大一些,而且看起來真的很沉。
确定她沒有說謊,警員們的臉色也不複最初的輕松愉快。
為首的那個女Alpha警員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劃開外層的透明膠帶和塑料袋,當被層層包裹的內容物展露,在場所有的人都變了臉色。
一位看起來文弱的男警員立刻捂住了鄭女士的眼睛,但還是太遲了。即使腐爛成這樣,包括鄭女士在內的所有人也能輕松地辨認出這是一顆屬于人類的頭顱。
這顆失去了身軀的頭顱早已爛得看不清五官,只有兩個黑黢黢的洞靜默地注視着在場每一個人。
其中一位警官低低地罵了句聽不清的髒話,拿出手機給留在局裏的人去了電話,“于副隊,讓你們刑偵大隊派人過來,我們剛剛發現了個袋子,裏面居然裝了個人頭……”
三十分鐘後,警燈極富穿透力的紅藍色光芒照亮了這片平日無人造訪的荒山野嶺,至此,這起曲折離奇乃至震驚全市的大案終于在世人面前展露出了冰山一角。
“201X年6月15日清晨,沄港市江心開發區新區汶山附近發現一具不知名屍體。發現時屍體已高度腐敗,經現場勘查及DNA鑒定,死者為女性Beta,年齡約35-45周歲,身高約160-165cm,口腔內有兩顆假牙,頭發長約18cm,有燙染痕跡,尾端為棕色……”
雨天能見度低,雨刷剛掃過沒一會兒玻璃就又花了,必須一刻都不能停,謝景遲不耐煩地敲了敲手中的方向盤。
“……提供有效線索幫助查明屍源者,一律獎勵人民幣兩萬元整……”
廣播結束,正好抵達目的謝景遲将車停在附近的空地,拿起雨傘下了車。
入梅後雨基本上沒怎麽停過,經常下午停了晚上接着下,下到第二天早上,在潮濕的天氣裏,青苔和黴菌一同生長。
隔着茫茫的雨幕,“沄港市公安局”幾個大字依舊清晰可見,謝景遲小心地避開水窪,過去推開了那扇霧蒙蒙的玻璃門。
“請問您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
負責接待的前臺工作人員擡起頭,一張昳麗得讓人印象深刻的白皙臉龐映入眼簾,短暫地讓他忘記了言語。
“我和韓鑫韓警官約好了,來提供和617碎屍案死者身份有關的線索。”謝景遲将雨傘放進旁邊的水桶裏,輕聲說,“能帶我去見她嗎?”
“沒,沒問題。”年輕警官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我帶你過去。”
在去刑偵大隊的一路上,這個負責帶路的年輕警官自以為很隐蔽地偷看了謝景遲好多次。
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容貌俊秀得出奇,又因為良好的教養和氣質,美得很雅致,沒有多少豔俗的脂粉氣。
一定要形容的話,這個年輕人像月光下安安靜靜的白玫瑰,很難讓人将他和碎屍案這麽喪心病狂的幾個字聯系在一起。
“下這麽大雨,特地跑一趟很辛苦吧?”他沒有訴之于口的潛臺詞是“在電話裏說就好了不用專程上門”。
聽懂了謝景遲對他微微一笑,“因為有些東西電話裏不方便講。”
至于具體是什麽不方便,年輕警官沒再多問,将他帶到刑偵大隊的地盤就回了前臺,繼續為其他報案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和許多到了警察局就手足無措的人不一樣,謝景遲很随意地拉開椅子坐下,自然得像在自己家裏。
沒一會,那位一小時前才和他通過電話韓警官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謝景遲?”韓警官是個三十多歲的女性Alpha,容貌英氣硬朗,很容易給人安全感。
“我是。”謝景遲簡單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對于死者的身份,你有什麽知道的嗎?”
辦案時間緊迫,韓警官沒跟他廢話,開門見山地問道。
三天前,江心開發區分局在近郊的山上找到了一具殘缺的女屍,因為死亡時間太久,死者身份難以界定,故而向全省發布了認屍啓事。
這段時間裏韓警官收到了不少熱心市民提供的線索。雖然大部分都沒什麽用,她還是沒有疏忽大意,不敢對任何據稱是知情人的爆料有所怠慢。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麽程度的線索才能讓這個年輕人願意冒着大雨大老遠跑過來,專程當着她的面講。
“我知道死者的真實身份。”
謝景遲沒有使用“可能”“或許”“應該”等一系列暧昧的詞彙,他只是不容辯駁地陳述了一個事實。
“是誰?”韓警官目光瞬間變得如鷹隼般銳利。
“死者是我小時候專門負責照顧我的保姆,申虹,申請的申,彩虹的虹。”
韓警官面色冷肅,“說這種話,你有根據嗎?”
“我有。”
謝景遲拿出手機,給韓警官播放了一段錄音。
當年方棋特地寄給他的錄音筆被他妥善地保存了下來,如今正安靜地躺在他的銀行保險櫃裏。
在将原件送去銀行前,他拷貝了很多份,手機裏的就是其中之一。
受錄音筆的容量所限,錄音其實不是很長,很快就播放完了。
“這是什麽?”即使錄音的內容讓韓警官皺起眉,她還是沒有忘記他們見面的初衷,“和死者有什麽關系?”
“其中一個說話的就是申虹。”謝景遲坦然地和她對視,“因為這份錄音,我懷疑申虹受方女士所托,故意調換了我Omega父親的哮喘噴霧,事後因為分贓或是其它原因,常年對另一位方女士進行勒索。”
“至于為什麽要勒索,是因為申虹有賭瘾。我記得認屍啓事裏說死者有兩顆假牙……?”說到這個地方,謝景遲故意停頓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揚,“真是巧了,我正好聽說,申虹因為欠債不還被人打掉了兩顆牙齒,一顆是左邊的後槽牙,一顆是右邊靠下的門牙,你說我說的對嗎?”
在他說到牙的時候,原本不抱太多期望的韓警官臉色慢慢開始變了。
認屍啓事裏說得很含糊,只說死者有兩顆假牙,卻不曾說到底是哪兩顆牙齒,然而面前的年輕人說的和她拿到的屍檢報告裏一模一樣。
這足夠證明他的确不是在胡說,死者很有可能就是他說的這個申虹。
“繼續說。”她相信這個年輕人知道的絕對不止這些。
“那我繼續了。”謝景遲拿起自己手邊的提包,打開,“我說申虹有賭瘾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切實的證據。”
他從包裏取出一疊大小不一的紙張,遞給坐在他對面的韓警官。
韓警官拿起來看,發現全都是署名為申虹的借條,借款金額有大有小,最大的甚至多達60萬元人民幣。
“你們可以做筆跡鑒定,都是申虹本人簽下的。”
“這些借條你怎麽拿到手的?”韓警官問了他一個看似和案件無關的問題。
“花了點錢找放債的人買來的,放心,我和申虹不一樣,沒有做違法犯罪的事情。”謝景遲話中多了點自嘲似的哂笑,“申虹有賭瘾,所以她家裏人基本全部和她斷絕了關系,這也是為什麽她失蹤這麽久都沒有人來找的原因。”
在征詢過謝景遲的同意後,韓警官将這些借據收下,準備交由痕跡鑒定科一并處理。
被勒索人不堪其擾,決定通過謀殺的手段擺脫勒索者一了百了,這樣的犯案動機在刑事案件中太過于常見。
她又問了謝景遲很多東西,謝景遲全部對答如流。
她沒有說好也沒用說不好,只是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如實地記錄了下來。
“你調查她很久了。”她用的肯定句。
“嗯。”面對經驗豐富的刑警,謝景遲很爽快地承認了自己調查了申虹很久。
“為人子女,哪有可能會放過這種事情……不可能的,我從小就最喜歡爸爸了,如果爸爸能一直在我身邊該有多好。”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着。
慘淡的燈光下,他臉色慘白,好似沒有一絲血色,而目光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仿佛在什麽不存在的東西。
“該審判她的是法律不是我,更何況我除了錄音沒有別的證據證明爸爸一定是她害死的。”
“感謝你的配合。”韓警官站起來,親自送謝景遲出門,“如果你說的一切屬實,我們會再聯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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