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上午九點半,謝景遲開車從谧江大橋經過。
江邊的風總是很大,隔着江面上那層薄薄的霧,謝景遲清楚地看見天寧大廈薄荷青的玻璃外牆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天寧大廈是沄港市的标志性建築之一:從外形上來開,它有水浪波紋一樣柔和的弧度,倒三角形的巨大LED屏随着天氣的變化而變換色彩。
謝景遲停好車,穿過玻璃旋轉門,進入到大廈的內部。
前臺通過內線電話向秘書部确認過他的預約沒有問題後,将他帶到了左後方備注為昭信專用的直達電梯。
謝景遲今天的要見的人有一個以他從事的行業來說十分吉利的名字,錢壽。
錢壽不僅是昭信證券公司的執行董事也是法定執行人——昭信和江氏有不止一個合作項目,而謝景遲這幾年和江斂一直走得很近。
昭信證券位于天寧大廈的45樓,電梯門打開,謝景遲首先看到了兩盆綠意盎然的發財樹,再然後是明亮的景觀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江景和廣闊的南邊城區。
負責接待謝景遲的是錢壽的秘書之一。穿過員工們辦公的工作區域和一條窄窄的走道,這位年輕的男秘書将他帶到錢壽的私人辦公室,請他在這裏稍作等待。
十分鐘後,據說正在開會的錢壽回到辦公室。
錢壽個子很高,四肢細長,有駝背和溜肩這兩樣許多瘦高個子的通病,臉盤不是很大,眼睛也很小,因此襯得鼻子大得不合比例,看上去有幾分像喜劇片裏走出來的滑稽角色。
“錢董,很高興見到你。”謝景遲放下杯子,和他握了握手。
“謝景遲,你委托我查的事情,我都查明白了。”
在別的城市讀大學期間,謝景遲和錢壽有過許多次郵件往來,像這樣見面卻是頭一次。
長達半小時的會面中,基本都是錢壽在說話。錢壽嗓音比一般成年男子略尖細一些,他嗓門不大,做事的動作也很文雅,有種輕輕柔柔的味道在裏面。
他将謝景遲通過江斂委托他調查的內容整理成一份很厚的資料,謝景遲拿到手以後大致地翻閱了一下,許多疑惑的事情都得到了答案。
早在他們第一次打交道謝景遲就發現了,江斂沒有給他引薦錯人,和許多浮誇庸碌又背負盛名的蠢貨相比,錢壽确實是一個做實事的人。
“謝景遲,我想我有必要告知你一件事。”錢壽忽然停下來,一副不知道是否該說的樣子。
“什麽?”謝景遲直覺他要說的一定是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
錢壽欲言又止了一陣,“近段時間以來有人一直在高價收購謝氏地産的股票。”
作為連接市場和客戶的中間人,許多隐秘的股票流動都逃不過證券公司的眼睛,不過也僅此而已。
對于那位身處上游的神秘客戶,錢壽直言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
“有多高?”
然而錢壽說高價就一定很高的價格。他說了個數字,謝景遲微微睜大了眼睛。
根據謝景遲的了解,這個數字是謝氏股票近三年來均價的兩倍有餘。
“不過他找上的大都是些散戶,加起來也沒有多少份額,大頭還是在你說的那幾位大股東的手中,格局不會有太大變化。”
謝景遲皺起眉頭。
“我的建議是暫時不用管。”錢壽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裏,作為一個在證券市場游走看二十餘年,經驗豐富的成年人,他簡單地和謝景遲說了下自己的見解,“你父親,謝董事長應該也注意到了,經過幾次稀釋和分割後,謝氏已經很難再回到過去那種一人集權、說一不二的狀态,所以我的猜測之一是他想要通過回購股票的方式盡可能鞏固自己的統治。”
當年謝明耀能夠戰勝他的姐姐謝予書女士倚靠的就是手中20%的股票。20%的股票加上超過半數的董事會都站在他這邊,确保他對集團有着絕對的控制力。
七年前謝煊的十八歲生日的一個開端,謝明耀分給這個自己最喜歡的長子3%的公司股份作為成年的賀禮,然後就是四年前,謝景遲在履行了和秦深的婚約以後,拿走了曾屬于江行雲,現寄存在謝明耀那裏由他代管的5%股票,加上給方如君的1%和其餘變動,嚴格來說謝明耀還是謝氏的第一大股東,但他對集團的控制力早大不如從前。
錢壽說得很對,謝明耀應該同樣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斥重金回購分散在各處的股票,但不安的預兆從謝景遲的心頭掠過,很快也很短,像水面擴散開的波紋,只有那麽一瞬間,稍不注意就溜走了。
比起四年前,謝景遲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對一切無能為力,只能用幼稚手段勉強保護自己的小孩。他和謝明耀之間的距離,看起來還是那樣遙遠,卻不再是遙不可及。
他要的不是解除謝明耀在公司裏一切職務這種輕飄飄的的懲罰,他要徹底的、不留任何後路的扳倒這個人,讓他為自己曾經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得到了自己想要東西的謝景遲準備離開,錢壽還是讓自己的那個秘書送他。
在兩人又一次經過那片景觀窗時,謝景遲敏銳地注意到,越過一大片樂高積木一樣的低矮樓房,在一碧如洗的天幕盡頭,深色的、不祥的雨雲正在緩慢堆積。
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一成不變的事物。謝景遲不在的這四年間,南安路36號發生了大大小小的變化:
首先是人,以管家為首,這些照顧了秦深十幾年的老人從前年開始陸陸續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退休去了別的城市養老,現在這批傭人都是新換的,常年不在家的謝景遲和他們并不是很熟,有時候光想名字都需要好幾十秒。其次是物品,婚後,秦深委托搬家公司将謝景遲所有的私人物品從七文山搬出,其中大部分留在了這邊,少部分送到了那棟被山茶和薔薇環繞的白色樓房裏。
因為謝景遲搬進了主卧,不再是借住的客人,所以他當年住過的客房在一次格局調整中,出于秦深的授意被改成了專門的琴房,用來擺放那架秦深在某慈善拍賣會上專程拍下的大師手作古董鋼琴。
這天,秦深依舊回來得很晚。他沒有在外面的起居室過多逗留,而是直接推開了卧室的房門。
謝景遲靠在床頭,借着燈明亮溫暖的燈光看書。燈光下,他的皮膚有種溫潤的透明質感,溫順昳麗的眉眼讓人聯想到一切和家還有安寧有關的辭藻。
“好晚啊。”
挂鐘的兩根指針近乎重合,謝景遲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過還是乖乖地放下器,過去跪坐在床邊,幫他解袖扣和領帶。
“白天出門了?”秦深單手摟着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謝景遲倒不是很意外他會知道這點——從一日三餐到他大體上做了些什麽,傭人們會定時和秦深彙報。
“出去了一趟。”
“去幹什麽?”
謝景遲手上的動作頓住,“……和幾個高中同學見面。”他不動聲色地避開秦深的目光,低聲說。
中午天陰下來以後又過了幾個鐘頭,從下午四五點鐘開始下雨,到現在雨都沒有停。
窗戶外面不斷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這片潮濕陰涼的氛圍中,秦深身上有幹燥溫暖的氣息,像寒冬裏燒得正旺的壁爐,烘烤得人渾身發燙發軟。
“給你。”秦深将脫下的西裝外套放到一邊,同時把另一樣東西交到謝景遲手中。
失去了那層嚴謹的、禁欲的外殼,他的頭發散亂地落在前額,領口也松松垮垮地敞着,像電影裏那種一個眼神就能要人命的風流浪子。
謝景遲接過來看了看,是一封做工精致的燙金請柬。
秦深簡略地和他解釋,“今年的年中答謝宴定在下個月十號,需要帶家眷出席。”
對于這一套流程,謝景遲倒不是很陌生。
作為秦深的合法伴侶,每年的年中和年尾他都會陪秦深出席這些應酬,他想,他應該屬于還算拿得出手的那一類,不至于給秦深丢人。
“想好今後的打算了嗎?”秦深的手掌搭在謝景遲的肩膀上,“像之前一樣不好嗎?”
假期裏謝景遲不止一次在秦氏做實習生,傍晚在其他同事們搭乘下行電梯的同時一個人去到34層,陪自己日理萬機的丈夫加班或是兩人一起回家。
從秘書部到集團裏的全部高層,所有人知曉他們的關系,所以在做彙報的時候沒有人會特意去避開窩在一旁沙發上的謝景遲。
“再說吧。”謝景遲含糊地回答道。
“其實在家裏也沒什麽不好的。”秦深難得不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剛洗完澡?”
空調的溫度打得很低,水珠順着謝景遲細長白皙的脖子滑落到鎖骨的陰影裏。
謝景遲發出短促的鼻音,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答案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
“下次記得擦幹。”秦深用指腹抹去了那顆礙事的水珠。皮膚的觸感像冰冷的絲綢,柔軟光滑,又沒有多餘的溫度。
謝景遲胡亂點了點頭,“知道了。”類似的話他答應過許多次,然而下一次還是忘了照做。
秦深好氣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臉頰,過去把空調溫度打高了一點。
“你先睡,別等我。”
秦深洗完澡去書房處理了一些剩餘的工作,回到卧室發現謝景遲竟然還沒有睡着。
風雨交加的夜裏,雨勢突然變得大,青白的閃電數次将房間裏照得亮如白晝,然後發出隆隆的巨響。
高樓在雨和雷猛烈暴戾的撞擊下輕輕搖晃。秦深親眼看到天空又一次亮起來,謝景遲立刻惶惶不安地捂住耳朵。
“害怕這個?”秦深說不出自己究竟是以怎樣一種心情發現這件事。
“沒有。”謝景遲搖搖頭,用氣聲說,“就是……太近了。”
太近了。平時的他從不害怕打雷這種小事,可這一次的雷聲近得就像貼着玻璃,在他的耳邊炸開。
“過來。”
秦深在心裏數了三秒,三秒後,還遲遲不肯挪動的謝景遲就被人抓了過去。
“這樣還怕嗎?”
秦深的手比他要大一些,正好能将他的手掌全部覆蓋住。
謝景遲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在打雷下雨的夜裏被人耐心地哄着閉上眼睛。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真的太麻煩太難對付,秦深還是不耐其煩地替他隔絕掉那些可怕的夢魇。
他靠着秦深的胸膛,靠着這個人的心跳沖淡了恐懼,最後慢慢地睡去。
謝景遲以為自己能夠一覺睡到天亮,可是半夜裏他再度驚醒。
三點半,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腰上搭着某個人的手臂,為了不驚動他,這麽多年早有經驗的謝景遲安靜地偏過頭。
天是黑的,像一片曝光過度的膠片,沉沉的不透一絲光。
雨同樣還在下,嘩啦啦的雨聲不絕于耳,如同要将天和地連接在一起,變成一片清淨的、什麽都沒有的廢墟。
聽了一會,謝景遲才發覺自己的後背都是冷汗,心跳得很快。
他隐約記得自己夢見了小時候的事情。
可是為什麽?
五歲以前明明是他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卻像做了噩夢一樣,久久不能平靜。
許久以後謝景遲才知曉,這注定不是一個安穩的六月。
濕漉漉的梅雨季節裏,氣象臺連發三次紅色暴雨預警,谧江上游某座小城因此爆發泥石流,無數人徹夜不眠連夜搶險,還是有不少生命就此遺憾地離開了人世。
在這樣一個慘劇頻發的夜裏,沄港市同樣好不到哪裏去。
距離南安路數十公裏的城市近郊,因為大雨沖刷開了表層掩蓋的泥土,某個人被深埋的遺骸終于得以重回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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