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五年前。

沄港早報,4月18日,晴轉多雲,氣溫12-21℃。

社會新聞版塊。

信報訊,4月17日下午4時許,市南區霧淞路某施工工地發生較大生産安全事故。腳手架在施工過程中倒塌,事故造成一人當場死亡,八人受傷,後三人因搶救無效死亡。

《沄港市某建築工地倒塌事故事件調查結果》

摘要:201X年4月17日,沄港市某施工工地一棟在建樓房發生腳手架倒塌,造成四人死亡,五人受傷的較大建築安全事故。事件發生後,沄港市人民政府依法成立事故調查組,并委托省建設工程質量檢測中心對倒塌的原因進行檢測鑒定與分析。調查工作于4月21日開展,29日結束,經過調查,調查組已查明事故原因經過,也對事故責任和性質進行了認定。

事故簡況:省略。

事故調查經過:省略

……

事故性質:經調查認定,該事故是一起由于現場施工人員施某操作不當而引發的責任事故。

因為得到了Omega的安撫,到第二天下午秦深的狀況基本穩定下來,好似那個冷酷乖戾的人格只是謝景遲的錯覺。

在他處理公事的間隙,疲累不堪的謝景遲随便吃了點東西就靠在他身邊聽着他敲鍵盤的聲音入睡。

半睡半醒之間,謝景遲感覺到有人進來了,而且是他很熟悉的人,不然他一定會不安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秦深輕柔但不容抗拒地掙開他拽着的手,下床去和那個人說話。

“……順利……”

“謝……她……”

“承諾……應該知道……沒問題……”

房門沒有關嚴,外面人說話的聲音隐隐約約傳到了謝景遲的耳朵裏。

他想要聽得更清楚一點,可實在是他太疲憊了,沒一會又被拉入了更深的睡眠。

“那我走了。”溫暖的觸感在臉頰上停留了很久,令他分不清這句道別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夢中虛構的,“對不起。”

——可我要的又不是你的道歉。

短暫的不安和惶恐如浮光掠影,在謝景遲的思緒中一閃而過,之後就是無止境的黑暗。

他睡得很沉很熟,是這麽多天來都未曾有過的那種,他很早以前就發現了似乎只要在這個人的身邊,壓力、焦慮還有悲傷都會被延緩。

等他從睡夢中醒來,外面的天早已黑透了,黑沉沉的夜幕壓在高樓的頂端,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身處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他下意識将手伸到另一邊,然而除了淩亂的、早已冷透的床鋪以外他什麽都沒有摸到。

秦深已經走了。認識到這一點讓他心裏好不容易被填滿了的地方又空了下去。

他撐着還有些酸痛的身體從床上坐起來,身體很幹爽,應該是在睡着的時候被抱去清洗過了。

洗幹淨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散發着洗滌劑和柔化劑的幽香,他試着套上外衣,柔軟的布料擦過胸口某個被使用過度的地方,細微的刺痛讓他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托第二性別是Omega的福,就算被這粗暴地對待了也不會有什麽事。

去開燈的途中,他不小心将床頭櫃上放着的杯子碰倒了。

杯子下面壓着一張便簽,謝景遲拿過來看了看,邊緣的部分被水浸濕了,字跡倒還是很清楚。

秦深說他必須要走了,還說他很抱歉。謝景遲呆呆地看了最後一句話老半天,把字條揉成一團扔到一邊。

過了會,他還是把字條撿回來,展開攤平,疊好了放進口袋裏。

他本來想現在回去,但這個點去退房的話太晚了,外面也不見得多麽安全,只好又在酒店待到了早上五點半。

記憶中這兩天天氣都不是很好,夜裏好像下了點小雨,天空中雲朵厚重沒有太陽,看什麽都隔着一層灰撲撲的陰霾,地面深一塊淺一塊,到處都是潮濕的痕跡。他打車回到自己小小的公寓,不知是低血糖還是沒休息好,渾身的力氣在進門的一瞬間全部被抽走了。

屋子裏的擺設還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他靠在玄關的牆上休憩了一小會,感到稍微好受了一些就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根據日程表,下午要和第二學位論文的指導老師見面,上午暫時沒有什麽安排,不過他浪費了昨天一整天的時間在床上,沒做完的事情需要順延過來。

他回到卧室,寫了會論文,再受不了似的把手機丢到一邊倒在了床上,被子上還有殘留着另一個人身上那種的信息素,讓他的血液像燒着了一樣的燙。

每一次秦深來找他都只是工作上的順便,是的,順便,順便到最後好像除了做愛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

因為遲早都要分開,少一點快樂可能在分開的時候就不用那麽難捱,他曾經以為是這樣,後來他發現他錯得那樣離譜。

他從來不曾奢求秦深會挽留他,因為他很早就知道秦深是一個冷靜而理性的人,不會去做一些明知不可能的事情。

秦深有工作,他有學業,他們都是成年人了,該為自己的前程負責,但人不是機械,人有各種各樣的感情和欲望,他真的只希望秦深給他一點暗示,一點“我希望你留下”的暗示。

學校是秦深為他選的,因為秦深覺得這樣最好,機票也是,因為秦深覺得他該早些回去,免得耽誤了課程。許多次他半開玩笑地和這個人撒嬌說不想走,得到的永遠只有沉默和一句輕描淡寫的不要任性,甚至他從未在那雙眼裏尋找到過任何近似于不舍的情緒,就好像他的來或者去都沒有辦法在這個人的心裏留下任何波瀾,有沒有他同樣不重要。

這讓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那樣可笑。

電話響了。同一小組的另一個Beta女生給他打電話,問他論文寫得怎麽樣,能不能按時完成,期間好像有另一個人打電話過來,不過他沒心思去接,聽着電話鈴一直響,麻木地閉上眼睛。

為什麽總是只有他一個人在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感到痛苦?

六月初,謝景遲終于在百忙之中完成了雙學位論文的答辯。

此時離拿畢業證和學位證還有二十多天,期間基本上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确定完論文最終稿的下午,他搭乘最近的一班航班回到了沄港市。

他沒有和任何人說他要回來的消息,因此也沒有人來接機。

接機口外的通道停着好幾輛出租車,他拉開其中一輛的車門坐進去,“去水楊街三路欣樂花園。”

不是南安路也不是七文山,他的目的地是遠在城市另一頭,靠近七環線邊緣的一間普通小區。

白日的末梢,單薄如剪紙畫的太陽垂落在遠處一座座高樓的縫隙中,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封閉的、看不見盡頭的環。

六點鐘是大部分人下班回家的時間,小區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而提着行李箱的謝景遲走在他們當中也并不顯得多麽起眼。

六棟三單元402,謝景遲按下門鈴沒過多會,緊閉的樓門就開了。

四樓靠左的那扇防盜門虛掩着,謝景遲推門進去,在廚房裏忙碌的人匆匆忙忙跑出來迎接。

“謝先生。”這個男孩子略顯驚慌地看着他,“您怎麽突然過來了?”

他膚色略深,個頭比謝景遲矮,圓臉,矮鼻梁薄嘴唇,耳朵和眼睛都很大,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過就算可笑,也比謝景遲第一次見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去給你倒水,冰箱裏有冰着的礦泉水……”

謝景遲曬了一路的太陽,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頭發,臉頰也泛着不正常的紅,男孩子看了他一眼,局促地說,“不是什麽好牌子……”

“不用了。”謝景遲叫住他,沒讓他為自己跑進跑出,“你奶奶的病情怎麽樣?”

“已經穩定下來了。”男孩子手指絞在一起,神色裏有種和年齡不相符的老成與滄桑,“晚上晚自習下了我再去給她送飯。”

原來是趁着晚自習前的大課間跑回來的。

屋子裏彌漫出一股濃郁的肉湯香氣,謝景遲越過他,看到廚房裏有什麽東西沸騰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學校裏呢?學習跟得上嗎?”

“也還可以。”生怕謝景遲不相信,男孩子眼睛亂瞟,“您要看我的成績單嗎?”

“給我看看吧。”

男孩子蹬蹬蹬跑進裏面的房間,拿了自己的書包出來。

謝景遲一面看他的作業和成績單,一面試着跟他提另一件事,“你這樣每天兩頭跑,照顧不過來的話可以再請一個人……”

“不用了。”這男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這樣就很好了,您打過來的錢……我每個月都有剩下。”

謝景遲沒有再堅持,把成績單和作業本還給他,“考得不錯。”

五年前,謝氏地産旗下的高檔住宅區淮水景苑在施工途中發生腳手架倒塌的事故,工地上一個名叫施康的普通工人被判定為這起較大安全事故的責任人。

雖然事故發生于在職期間,剩餘的幾位工友都屬于工傷和工亡,謝氏地産沒有讓他賠償,可作為事故的責任人,施康需要面臨的是牢獄之災。

施康本人被判三年有期徒刑,出獄後不堪良心的折磨,用上吊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少謝景遲拿到的書面記錄是這個樣子。

這個男孩子堅稱自己的父親是一個謹慎的人,不可能在搭建腳手架的時候犯那樣的失誤,一定是有什麽地方出了錯。

他還說自己試過上訴,可因為是未成年人,沒有人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

或許對于眼前的男孩子來說,自己會找上來說要負擔他和他祖母的日常開支是一個意外,但謝景遲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和巧合。

他的父親施康是無辜的,謝氏地産才是真正的過錯方。

确認男孩子和他奶奶在生活上沒有遇到困難,謝景遲就不再耽誤他做正事。

“您要留下來吃飯嗎?”男孩子将炖好的肉湯分幾個飯盒裝好——一個和其它水果一起裝進無紡布袋子,剩下放進冰箱。

“不用了,我走了。”謝景遲一時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有什麽問題給我打電話。”

在謝景遲将要出門時,男孩子叫住他,“謝先生。”

謝景遲回過頭,男孩子臉上寫着局促和不安,“謝先生,我爸爸真的沒有害死人嗎?會不會是我搞錯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單純地相信自己的父親,又因為長久得不到回應開始動搖,想要從謝景遲這裏得到認同。

謝景遲避開他殷切的目光,“再等等,只要他沒有做過,我一定會還他一個公道。”

離開欣樂小區以後,謝景遲站在路邊等自己叫的車。

“栩栩。”等待的途中,他給陸栩打了電話。

陸栩大學讀的是法律,這幾年裏他們一直沒有斷了聯系。

“還是我上次問你的那件事,我今天又去看那孩子了。”

陸栩嘆了口氣,“那你有什麽新的證據沒有?”

“沒有。”雲層散開,太陽光又變得強烈,謝景遲往身後的樹蔭裏躲,“事情過去太久了,當時的證據肯定都被銷毀了。”

謝景遲當年偷聽到的一點談話內容不足以作為呈堂證供的證據,而如果有別的證據留下來的話一定會讓許多人輾轉難眠,所以謝景遲從不對此抱太大指望。

“那就沒辦法了。”陸栩唉聲嘆氣的,謝景遲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除非能有一個契機,一個能讓上面的人願意重新徹查這件事情的契機,不然希望是真的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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