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事故頻發的梅雨季結束後,沄港市正式進入漫長的夏天。

失去生機的城市在烈日的烘烤下邊緣發皺、卷曲變形,急需雨水的浸泡。

身為董事長助理,蔣喻的隐性權力很大,甚至和副董平起平坐,許多部門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會第一時間找到他。

按照提前訂好的日程表,這兩天是董事長結束大項目後例行的休假時間,然而這裏有兩份文件必須由董事長本人簽字,在确定過時間來不及以後,他不得不親自走一趟。

“秦董,是我。”女傭将他帶到書房門口,他敲敲門,“我進來了?”

沒有否認就是同意,他在心裏數到十便擰下了門把手。

門沒有鎖,蔣喻剛一進去,連自己老板人在哪都沒看清就被濃烈的煙味給嗆到了。

他眯起眼睛,花了點時間适應室內昏暗的光照,“秦總,我帶着要您簽字的文件來了。”

秦深将還沒抽完的那只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嗯。”煙抽得太多,他的嗓音比平時還要沙啞。

“請問我能開窗嗎?”不抽煙的蔣喻待了一小會就感覺呼吸困難。

“随你喜歡。”在這一點上,秦深并不是一個很苛刻的老板,“抱歉。”他甚至還道歉了。

蔣喻打開窗戶讓幹淨的空氣流進來。

在讨厭的煙味的襯托下,連平時讓人難以忍耐的熱風都變得可愛了起來。

他解脫似的大口呼吸着,忽然聽到自己的老板提起另一件事,“律師找得怎麽樣了?”

蔣喻準備關窗戶的手頓住,“這個……”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刻意忽略了這件事才勉強有的幾分好心情徹底蕩然無存。

昨天下午,秦深委托他找專門做離婚財産分割的律師。

雖然秦深沒有直說,但是蔣喻知道這律師是找給他自己的——只有他的婚姻出了問題,又剛好需要這種專業的律師來進行財産分割。

“暫時沒有找到。”透完氣的蔣喻将需要他簽字的兩份文件放到他面前。

完美助理蔣喻破天荒地沒有順利完成任務,秦深皺起眉頭,樣子頗有幾分不悅。

蔣喻接着又說,“不過您要是急的話,我可以給您在《婚姻保衛戰》節目組那裏報個名。”

《婚姻保衛戰》是沄港衛視的一檔電視節目,由四位嘉賓幫助來求助的男男女女解決婚姻中遇到的種種難題。

這種家長裏短的節目自六年前開始播放便大受中老年群體的歡迎。

“不需要,找到律師就把他的聯絡方式給我。”秦深沒有理會他的冷笑話,“你如果不願意,我就去問董舜。”

董舜是他們集團裏的一位高層,去年和自己結婚十餘年的丈夫協議離婚,財産分割得堪稱完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蔣喻怎麽可能聽不出他是認真的,“你真的要和謝景遲離婚嗎?”

“我從不反悔。”秦深倦倦地合上眼睛,“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蔣喻沉默了很久,“你為什麽不去和他解釋?謝氏那個樣子,他進去的話連骨頭都要被那些人……”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喉嚨裏澀澀的,難受得不行。

“解釋了有什麽用?”秦深神色很淡,“反正從結果來看,就是我毀掉了他這麽久以來的努力。”

“還有我。”蔣喻咬着嘴唇,低聲說。

“是我要求你做的。”

這并沒有使蔣喻感到好受一點,“謝景遲把我當朋友。”

“我覺得我是個罪人,我幫着你毀了你的婚姻。”蔣喻陷入了很重的自責情緒裏,“如果我提前告訴他……”

秦深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話中纰漏,“你簽了保密協議,如果你告訴了他,你現在要面臨的是賠償和起訴。”

蔣喻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老板,“他很難過。”

“嗯,我知道。”

“其實不用走到這一步的,你和他,你們本來不用走到這一步的……”

“蔣喻,你不需要有負罪感。”秦深打斷了他的自我譴責,“不用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對他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

好事。蔣喻滿心諷刺。

秦深将簽完字蓋完章的文件交還給他,他小心地收進包裏。

一般來說,到這一步他就該走了,公司裏還有其他事情等他處理,處理不完又要加班。

可是今天不一樣。在秦深用眼神示意他離開前,蔣喻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了那句壓在心底的話,“秦深,謝景遲不是阮珩。”

這是他進入秦氏以後,第一次沒有在秦深的名字後面加上尊稱。

“他和阮珩不一樣,你不要把他們搞混了。”

在他說出“阮珩”這兩個字的一瞬間,室內的空氣凝固了。

阮珩。對于許多人來說這是一個禁忌的名字。

她仿佛紅顏禍水的最佳代名詞,生前死後都攪得秦家不得安寧。

因為她,秦念川和自己唯一的孩子秦逸反目成仇,甚至登報斷絕父子關系。

因為她,少年時代的秦深和祖父秦念川的矛盾一度激化到夜不歸宿。

“蔣喻。”秦深很輕很慢地叫了他的名字,裏頭滿是警告意味,“不知道就不要亂說話。”

蔣喻嘲諷的彎起嘴角。他的目光掃過滿滿的煙灰缸,最後落到秦深的身上,“真該讓謝景遲看看你這幅樣子。”

袖口淩亂,領口有咖啡漬,頭發淩亂,下巴上還有沒刮幹淨的胡茬。他從沒想過這樣一個有嚴謹到甚至輕微潔癖的男人竟然能把自己搞成這幅模樣。

蔣喻喃喃自語,“他真該看看,我這輩子頭一次看到你狼狽成這樣……他居然覺得他對你毫無影響,到底要對自己多沒自信才能說出這種話。”

提到謝景遲,秦深的喉結動了一下。

“別去打擾他。”他沉聲說,“讓他靜一靜,別火上澆油。”

蔣喻嗤笑一聲,“秦深,你不覺得你很矛盾嗎?從他的衣食住行到人際關系都要插手,他做點什麽都逃不開你的視線,病态得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他綁在自己身邊,這種時候又要裝大度,說什麽他離開你是好事。如果有別的Alpha碰了他,我看第一個發瘋的人就是你……不,你已經瘋過了,就算沒有找到證據,那個叫方棋的Alpha也會被你用其他手段報複,對不對?”

秦深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那是他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蔣喻把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你不會真的覺得他會等你一輩子吧?你放開了他,他遲早會遇到別人……”

“閉嘴。”秦深的眸色很深。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很輕地點了兩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蔣喻也不例外。

但蔣喻像豁出去了那樣,不管不顧地往下說,“你就算今天開除我我也要說。我确實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猜的,但看你的樣子,我猜對了不是嗎?”

蔣喻打小父母雙亡,在家産被無良親戚吞沒後,萬幸得到秦深祖父秦念川的資助。

在秦念川資助的一衆孤兒裏,他的學業最優秀,秉性也最好,所以他最受秦念川喜愛也不算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

每逢假期,秦念川會把他從孤兒院接到自己家暫住,免得他在外面漂泊流浪,居無定所。

如此一年年下來,蔣喻姑且算半個在秦家長大的小孩。

他第一次見到秦深是在十五歲。

那個傍晚,秦念川指着個比他小卻比他高的男孩子告訴他,這是他的孫子,希望他們今後能好好相處。

那段時間他一直住在秦家,加上秦念川處理某些事情,并沒有刻意避着他,所以他知道得比其他人多一點也不算什麽。

比如秦深的生母是阮珩,再比如秦深和他祖父秦念川之間的那些矛盾。

“你因為父母的事情拒絕向謝景遲敞開心扉。但是你忘了,謝景遲是謝景遲,不是阮珩。”蔣喻不給他打斷的機會,極快速地說,“你這樣對他一點都不公平。”

他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秦家對他有恩,他就恪盡職守做一個助理。

起先他只是遵從秦深說的,偶爾照拂一下那個不受寵愛的少年,後來……

“連我都看得出來,謝景遲愛你,你也愛他。”

“我愛他嗎?”秦深嗤笑,“我做的這些事情,哪一件像是愛他的樣子?我根本不愛謝景遲。”

蔣喻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悲切和憐憫,“你如果不愛他根本不會标記他,也不會為他煞費苦心做這麽多得力不讨好的事情,你為什麽一定要傷害他也傷害自己。”

“因為我找不到別的不傷害他的方法。”

“謝景遲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

秦深終于,“蔣喻。”他的語氣十分和緩,完全沒有身居高位的倨傲,“你的确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不怪你,只有一無所知的人才能把事情說得這麽簡單。”

蔣喻動了動嘴唇,“我沒……”

“聽我說。你是一個很有道德感,也很熱心腸的好人。如果你知道阮珩生前到底遭遇了什麽,我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絕對不會幫我說話的,我可以肯定。”

蔣喻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無從置喙。

他的确一無所知。

秦深沒有介意他的反應,繼續說着,“你只會勸謝景遲快逃,逃得越遠越好,去我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會……”

“你會,當初我易感期,明明我什麽都沒有對他做,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強奸犯預備役。”秦深那一眼像是要把他連靈魂都看穿,“所以停止插手我和他的事情。”

被戳中軟肋的蔣喻硬撐着不肯放棄。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經歷了什麽?”他的眼神搖搖欲墜。

所有的事情就像一道複雜的難題,在抽絲剝繭的最後,他發現自己還欠缺最關鍵的線索。

他有預感,阮珩生前的遭遇是解開一切難題的關鍵。

秦深沒有說話。這種時候,沉默其實約等于某種層面上的默認。

蔣喻是個有着豐富聯想能力的聰明人,所以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是你想的那樣。”秦深目光飄向渺遠的地方,“可能比你想得還要不堪和肮髒,我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吐了整整三十分鐘,幾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那個人……”蔣喻臉上最後的血色也沒了。

“是我的父親,是我那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父親。”秦深竟然笑了,那笑容陰沉沉的,令人毛骨悚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所以你懂了嗎?”

蔣喻看了他很久,“你瘋了,你……”他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對于他的指控,秦深不置可否,“我早就在被逼瘋的邊緣了。”

謝景遲是那根沙制的繩索,維系着他的理智,也剝奪着他賴以生存的氧氣。

他曾經天真的以為他能平衡好所有的一切,直到後來他才發現,他越是喜愛這個人,就越是将他們拖入昨日重現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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