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就像和江斂說的那樣,拿完畢業證謝景遲又在這邊待了好幾天。

大約是時常下雨的緣故,汀城的夏天總是和煙雨朦胧幾個字脫不開幹系。

某天早晨,謝景遲回自己那間小公寓拿複習要用的書本和資料,路上突然下起蒙蒙細雨,忘帶傘的他從停車場走到公寓樓下,短短十幾米身上就被淋濕了不少。

從他走到他這次回來剛好一個月,期間沒有家政來打掃,地板家具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盡頭的落地玻璃也霧蒙蒙的。

穿過客廳和走道,兼當書房的卧室裏,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光,床上蒙着床罩。

濕衣服帶來的不适讓他短暫地忘了自己來的目的,他打開衣櫃門,想随便找件幹淨衣服換上。

已經空了大半的左邊是屬于他的那半,右邊……望着那些顯然不是他尺碼的西裝和襯衫,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無數個無眠的夜裏,孤身一人的他抱着這個人留下的外套,靠上面那點微不可查的信息素帶來的慰藉……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還沒碰到柔軟的毛呢就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

連衣服都顧不得換的他慌亂地關上衣櫃的門,背靠着堅硬的木頭,擡起手臂遮住眼睛。

太多了,從衣櫃到廚房,這間屋子裏到處都是另一個人曾生活過的痕跡,所以一開始他才那麽不願意回來——他寧可躲在江斂那裏,也不願意面對過往。

房子是無辜的,之後他得找個時間清理一下,把這些不屬于他的東西收拾整理出來打包裝好,再由它們的主人決定是扔掉還是送回。

雖然過程很痛苦也很難以接受,但這是劃清界限的第一步,為了以後他也必須跨出去。

到返程的日子,江斂沒有勞煩其他人,親自開車送謝景遲去機場。

前方紅燈,江斂側頭,“小遲,我能問你件事嗎?小遲?”

副駕駛席上的謝景遲眼皮瘋狂跳動又遲遲不肯醒來的樣子跟被什麽東西魇住了似的。

江斂臉色越來越難看,“小遲!”他揚高了音調,決定他再不醒就伸手把他搖醒。

“啊!”謝景遲驚喘一聲,滿頭冷汗的醒來。

江斂遞給他一張紙巾,“擦一擦。”

他無焦距的眼神從江斂臉上滑落,“謝謝。”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呼出的氣又濕又冷,連一張紙巾都差點握不住。

“你不舒服?”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現在的狀态不對。

“沒事。”謝景遲握住自己抖個不停的手腕迫使自己鎮定下來,“起得太早了……剛剛又做了個噩夢。”

江斂懷疑地眯起眼睛,“我記得你昨天晚上九點不到就睡了吧?”

他面相本來就是嚴肅那一挂,這會更是跟黑面門神沒什麽區別。

“嗯。”謝景遲低聲說着一聽就很敷衍的借口,“有點困。”

大顆的冷汗浸透了鬓角,他的臉頰絲毫沒有得到了充足睡眠後應有的紅潤,反而透着不正常的青白。

“你要問我什麽?”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錯開。

江斂盯着他看了很久,末了還是放棄了深究,“我想問,你……你還回這邊嗎?”

“什麽?”

江斂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我是說……你從秦深那邊搬出來了吧?”

也不知道謝景遲聽清楚沒有,只是歪着頭,從鼻腔裏發出一點黏糊的鼻音,“嗯。”

“你現在住哪?”想到可能有歧義,江斂又補充道,“我是說,你回去以後住哪?”

“酒店。”除了酒店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前方的車子動了,江斂握住方向盤,重新挂擋,“小遲,你有沒有考慮過搬過來和舅舅一起住?”

謝景遲的目光朝他那邊偏了點,卻仍舊沒有說話。

“你不是說要申請學校嗎?”

見他沒有立刻反對,江斂才有更進一步的勇氣,“你可以考慮搬來,舅舅雖然不經常在家,但是家裏的傭人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讓他們照顧你我也放心一點。你一個人……舅舅不是說你不好,就是……你經常忙起來連飯都顧不上吃,或者晚上兩三點鐘都不睡覺,你現在年輕,将來身體肯定要垮掉的……”

見謝景遲又把眼睛閉上,江斂很嘆了口氣,“如果不願意,舅舅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做家政的,你一個人住舅舅确實放心不下,而且你要複習的話,哪有那麽多時間處理日常瑣事……”

謝明耀就從來不會這樣對他說話——別說作為一個父親了,謝明耀連被叫做一個人都很勉強。

謝景遲想,如果是以前的他,大概想都不會想就直接拒絕。

以前的他恨江家人的冷眼旁觀,讨厭江斂的假惺惺,但随着這幾年的相處,他不得不承認,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像江斂這樣不求回報、發自真心對他好的人其實不多。

無論這份好是出于愧疚還是別的什麽感情,他都不應該再繼續糟蹋江斂的心意。

“我……我考慮一下。”謝景遲沒有把話說死,“謝謝舅舅。”

他肯考慮這件事已經讓江斂覺得十分驚喜,江斂連連點頭,“你慢慢考慮,舅舅沒有逼你的意思,也知道你更喜歡那邊……你想好了舅舅去接你,保證不讓你累着。”

剩下時間江斂沒再打擾他,謝景遲不是沒想過再睡一覺,但睡意跟狡猾的兔子似的,怎麽都捉不住。

睡不着的他看着窗外發呆:即使在這邊讀了四年大學,汀城對他來說還是一座十分陌生的城市。

他很喜歡沄港市嗎?他不知道。的确,他在沄港市出生長大,理論上應該對那邊有很深的感情,然而實際上謝氏也好從小看到大的風景也罷,所有的東西在他心裏的分量好像也就那樣。

過去總是他急着回去是因為那邊有讓他魂牽夢萦的人,那這一次呢?這一次他為什麽還要回去?明明那個人已經不要他了。

一陣細微的疼痛從心髒蔓延到五髒六腑,謝景遲慢慢弓起身子,盡量不讓身邊的人看出異樣。

這一次他是要回去和那個人一刀兩斷,連同他的眷戀和不舍一起。

坐飛機的話從汀城到沄港市也就兩三個鐘頭。

謝景遲深知自己現在的狀況不适合開車,上飛機前就在軟件上預約了專業的接機服務。

當他提着行李箱出現在機場大廳,早已有人舉着一塊碩大牌子等候。

他想象中會做這行的司機基本都是中年人,然而眼前的人身材高大,戴一副大到誇張的墨鏡,即使只露出下半張臉也能看出他相當的年輕,頂多就二十出頭。

“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是謝景遲!”接機人搶在他前面,驚喜地叫出他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沒想到真的是你。”

和激動的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臉呆滞的謝景遲。

謝景遲在自己和同齡人打交道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搜腸刮肚都沒有找到和眼前人有關的內容,“抱歉,請問你是……?”

他知道這樣很失禮,可他實在想不起來。

“是我啊。”接機人扯掉墨鏡,露出一張陽光俊朗的臉,“我是你高中隔壁班的曾嘉啊,畢業回校那天我還跟你告白了,現在想起了來了嗎?”

“……原來是你。”謝景遲隐約想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想不明白的是,曾嘉一個好端端的A大學生為什麽會在機場接單?

他如實向曾嘉傳達了自己的疑惑,曾嘉撓撓頭,赧然地說,“我媽讓我假期出來當快車司機賺點零花錢,看到個眼熟的單子就手快接了。”

“哦。”得到答案的謝景遲沒再繼續打聽他的私事。

曾嘉不由分說拿過他的行李,“為客人服務是我們的義務。”生怕謝景遲拒絕,他又補充了一句。

他的車是一輛白色的SUV,他先給謝景遲開了車門才繞到另一邊。

“我送你去酒店,如果滿意請記得給我打五星。”

上車後的前五分鐘,謝景遲還擔憂如果曾嘉執意要和他聊天的話他該怎麽接話,然而曾嘉是個很有職業精神的人。

除了在是否要繞路上征求過謝景遲的意見,他基本全程一言不發。

41分鐘,曾嘉只花了41分鐘就快速、穩妥地把謝景遲送到指定的酒店。

下車前,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擺弄了兩下,調出一個碩大的二維碼,“謝景遲,要不要加個微信?”

謝景遲沒有随便和人加微信的習慣,“不用了。”

被拒絕的曾嘉也不惱,從面前的盒子裏抽了張名片不由分說地塞到他手裏,“不加微信起碼拿張這個吧?”

名片內容很簡單,就一個名字和一行電話號碼。

謝景遲拿着名片,沒說好或者不好。過了會,他的目光瞥過酒店大廳的垃圾桶。

“到九月以前,你要搭車的話可以打我電話。”大約是看穿了謝景遲心裏的某些想法,曾嘉做出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像我這種兼職散戶一天都接不到幾單,看在高中三年的份上照顧下我的生意,行嗎?”

謝景遲猶豫了一會,終于把名片放進了口袋,“好,如果我需要的話會聯絡你。”

成年人的社交到這一步就該結束了,曾嘉也很懂這個道理,開始履行接機司機的職責,把他護送到酒店大廳。

“可以了。”謝景遲垂着眼睛,告訴曾嘉不用再送,“到這裏就行了,我一個人上去。”

“行,我走了。”曾嘉揮揮手,轉身離去。

謝景遲沒有進電梯,而是将行李箱、房卡和小費一并交給離自己最近的服務生。

“幫我送上去,放在門口就行了。”

幾分鐘後,拿着他行李的服務生進了左邊的電梯,而他進了右邊的。

15樓是酒店的餐飲部門,下電梯後,謝景遲推開咖啡廳的門,按照對方的提示,将注意力着重放在靠窗的座位上。

現在還不到午餐飯點,正是一天中最青黃不接的時段,咖啡廳內基本沒有客人,因此有人的座位會格外的醒目。

她同樣發現了謝景遲的存在,不等他走近就站了起來。

這是一位比謝景遲略矮一點,看着三十後半至四十出頭年紀的優雅女士。

“您好。”女士向他伸出手。

短暫的、禮節性的握手,在謝景遲感到不适前她就體貼地松開了手。

“請問您是謝景遲謝先生嗎?”

“我是。”或許是謝景遲的錯覺,這個女人看他的目光中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

我很可憐嗎?當他再看過去的時候,那份柔和的憐憫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公事公辦的職業化笑容。

“再做一遍自我介紹,我姓李,單名一個莉,是您丈夫秦深秦董事長的律師,約您見面是為了和您談談兩位離婚後財産要如何分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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