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堂變靈堂

南楚有二将,一葉,一雲。

葉晟五年前率軍與北胡交戰,死于沙場。其弟葉勳承遺志,大退胡人,凱旋歸來,敕封忠勇候。

一年前,胡人再犯,葉勳身體抱恙,難堪大任。雲氏年僅十八歲的少将軍雲堯,力挽狂瀾,擊退北胡,連下十城,驚才絕豔,震驚世人。楚皇龍心大悅,破例冊封雲堯為南楚百年來第一位異姓王,封號為戰。

戰王雲堯三月前突染怪病,卧床不起,天下名醫皆束手無策,眼看時日無多。

有臣子向楚皇提議,可為戰王賜婚沖喜,祛除邪佞。護國寺得道高僧掐指一算,葉氏女與雲氏子乃天作之合。

忠勇候葉勳奉皇命,選中亡兄葉晟之嫡次女葉翎,與雲堯結親。

……

九月初八,大吉,宜嫁娶。

戰王雲堯行動不便,其弟雲修代其前來忠勇候府,迎娶葉翎至戰王府。

賓客盈門,今日的戰王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大紅綢花團團簇簇,雲修牽着一頭,另外一頭是今日的新娘。

這是為雲堯沖喜,迎親他去不了,拜堂必須親自來。

當雲修攙扶着雲堯出現在喜堂之上,賓客們時隔多日再見雲堯,都知傳言非虛。

雲堯本是俊朗出衆的美男子,此時卻面色烏青,印堂發黑,雙目無神,腳步虛浮,便是那身豔紅如火的喜袍,也難為其增添一分氣色,分明已是行将就木的光景。傳言中,他是中了北胡的邪毒。

是以無人起哄喧嚣,這大喜之事,竟平添了幾分哀戚。在場之人,無不唏噓感嘆天妒英才,也紛紛盼着,這沖喜真能得喜,将雲堯從鬼門關拉回來,還南楚一個英勇健康的少年将軍。

雲堯之父雲堃在葉晟之前便戰死沙場,雲堯之母薛氏一人端坐高堂之位。她尚未四十歲,鬓發已染上霜色,雖打扮喜氣,面上卻無一分喜意。

雲修扶着雲堯在喜堂之中站定,與新娘葉翎并排,壓下聲音詢問:“大哥,你可以嗎?”

“嗯。”雲堯眼眸微垂,目光從旁邊窈窕的身影上一掠而過,輕輕拍了拍雲修的手臂,示意雲修放開他。

雲修便放手,往旁邊退了兩步,離得不遠,若雲堯體力不支,他可随時上前來。

雲堯只身子微微晃了晃,并沒有倒下。

楚皇派了身邊的李公公來當禮官,李公公一看新人就位,清了清嗓子,微微仰頭,面上浮着恰到好處的笑,揚起尖細的聲音高喊:“吉時已到,新人拜堂!”

誰知李公公那長長的尾音尚未落下,一道紅影便倒在了地上,卻不是重病的雲堯,而是新娘葉翎。

葉翎蓋頭遮面,是以無人能看到她此時的臉色,也不知一向身體嬌弱卻無病無災的葉府小姐,為何突然在喜堂中暈倒。

兩個丫鬟連忙上前去拉,葉翎身子癱軟在地,一時竟扶不起來。丫鬟的臉刷的一下都白了,立時慌亂起來。

賓客之中有太醫,被人推着要上前來看。

太醫尚未走近,薛氏開口了,神色不怒自威:“聖旨賜婚,吉時不可延誤,新嫁娘的容貌也不可讓旁人先看了去。許是葉小姐今日未進食,體弱暈眩所致。堯兒身體不好,不能久站,修兒過來,扶着你大哥。你們兩個,扶好你們的小姐。李公公,開始吧!”

薛氏做主,先拜堂,再說其他,無人有異議,只喜堂之中越發安靜了,唯餘李公公略刺耳的尖細聲音又響了三次,連尾音都短了許多,帶着幾分倉促的意味。

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架着葉翎,雲修攙扶着雲堯,聽着李公公的聲兒,草草行了拜堂之禮,一對新人便被扶着入了洞房。

薛氏起身,面上帶了幾分歉意:“堯兒不便出來敬酒,諸位見諒。”

賓客紛紛表示不妨事,各自入席,便開宴了。

葉翎感覺自己像是在夢中,恍恍惚惚間,聽得一道不男不女的聲音在喊“一拜天地”,很快又聽得一聲“二拜高堂”,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下一句該是“夫妻對拜”了罷,果真,如她所料。

在這過程中,葉翎身子不像是自己的,被人擺弄着,彎腰,低頭,轉身。待聽到“禮成”二字,有兩人架着她,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起來。她想睜開眼睛看看,眼皮卻沉重得很,一股紛繁雜亂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了腦海中,頭疼欲裂,很快又失去了知覺。

葉翎再次醒來,已是半夜,睜開眼,便看到了紅彤彤的床帳。她閉上眼睛,理順腦海中不屬于她的記憶。她在另外一個世界死了,魂穿到了這個同名同姓的将門嫡女身上。而今日,便是原主葉翎嫁給南楚戰王雲堯沖喜的日子,拜堂之前,原主不明不白地死了,她來了。

葉翎感覺身子很沉,微微偏頭,看到了帳子外面明滅的燭火。此時被圍起來的這封閉空間,昏昏暗暗像是籠着一層血光,壓抑沉悶。她艱難擡手,扯了一下垂着的紅帳子。

一雙素白的手伸進來,把床帳拉開了。

光線亮了一點,葉翎有些不适應,眨了眨眼,看到一個身着古裝的少女俯身過來,手背在她額頭輕輕貼了一下,松了口氣:“二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太醫說是餓暈的,今日一早奴婢給二小姐送去的粥,二小姐怕是沒喝,偷偷倒了吧?奴婢讓雪莺炖了燕窩,這就端過來,二小姐先吃一點。”

這是原主身邊唯一的大丫鬟,名叫雪晴的。

雪晴很快端了燕窩回來,先放在床邊的小幾上,扶着葉翎坐起來,拿了個枕頭墊在她的腰後,又端起燕窩,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送到了葉翎唇邊。

葉翎張嘴,喝了一口。加了冰糖的燕窩,入口細膩爽滑,胃裏這才有了知覺。

雪晴一邊喂着葉翎,一邊輕聲說:“二小姐現在可是戰王妃了,以後千萬不能再耍脾氣。京城裏想嫁給戰王的小姐好多呢,聽說公主都心慕戰王,只是戰王病了,這等好事才落到了二小姐頭上。奴婢相信二小姐這一沖喜,戰王肯定就好起來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戰王……葉翎發現雪晴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往床裏側瞟,她微微偏頭看過去,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床上還躺了個人。是個年輕男子,原主的記憶中見過這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戰王雲堯。

“二小姐,戰王喝了藥就睡了,聽不到咱們說話。”雪晴小聲說。

葉翎神色怪異地看着雲堯死氣沉沉的臉,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一下雲堯的脖子,冰冷滲人,沒有一絲溫度……

“他已經死了。”葉翎擰眉。

雪晴猛然瞪大眼睛,手中的半碗燕窩摔在了地上,臉色煞白,遲疑地伸手,顫抖着去探雲堯的鼻息。

尖叫聲響起,雪晴跌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傻了。

門外有人聞聲進來了,為首的是個年輕男子,與床上的雲堯容貌有幾分相似,是雲堯的弟弟雲修。

葉翎正在想,她剛剛死了丈夫,是不是應該擠出兩滴眼淚,表現一下哀傷才正常?結果雲修大步走來,一臉厭惡地把葉翎給推到了地上去,坐在床上,抱起雲堯,探了鼻息之後,眼淚奪眶而出,面色沉痛地叫了一聲:“大哥!”

葉翎後腰撞在了桌子腿上,很疼,但沒有人管她,她的兩個丫鬟都被吓傻了。

薛氏來了,看着雲堯的屍體,面色悲恸,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落下,若不是旁邊有人攙扶着,便暈倒了。

葉翎身體虛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看着房間裏人來人往,雜亂的腳步聲像是踩在她的心口,讓她感覺呼吸困難。不多時,裏裏外外都響起了壓抑的哭聲。

薛氏讓雲修為雲堯換上了壽衣,把雲堯的遺體擡出去。雪晴和雪莺這才過來把葉翎從地上拉起來,葉翎又躺回了剛剛死過人的那張床上,身上還穿着大紅的嫁衣。

半夜時分,雲堯的死訊傳到了宮中。

待天亮之時,戰王府大門外昨日挂着的雙喜大紅燈籠,已經統統換成了白色。石獅子上綁着的紅色綢花,也被摘掉了。

府中一片缟素,而昨日的喜堂,一夜過後,變成了靈堂。

葉翎如提線木偶,被雪晴和雪莺換上了白色的喪服,攙着送去靈堂,跪在了棺材旁邊。

面前擺着個火盆,葉翎拿了紙錢,一片一片往裏面扔,看着火光明滅,心中在想,這趟穿越也沒誰了,将門嫡女嫁做戰王妃,聽着真真是極好的命,結果出嫁當天就變成了寡婦。人生如戲,接下來,全靠演技了……

葉翎跪得膝蓋酸疼,好在戰王府的人還算有人性,沒打算餓死她。雪晴送來的飯菜,她都吃了下去,力氣恢複了些。

中間薛氏讓雪晴和雪莺扶着葉翎回房休息了一個時辰,又被帶過來為雲堯守靈。

是夜,葉翎由跪變坐,靠着靈堂裏的柱子,昏昏欲睡。

一陣淺淺淡淡的幽香随風襲來,葉翎的眼皮沉重地合上了。

秋夜風涼,冷月如霜。

靈堂門口的喪幡随風亂舞。吱呀一聲,未封上的棺材蓋移動了幾寸,裏面直挺挺坐起一人,如幽靈般飄起,輕輕落地,墨色的長發遮住了半張慘白的臉,一雙眸子如幽潭深壑,沉靜無波,綢面的壽衣在火光映照下閃爍着詭異的光芒。

火盆之中燒了一半的紙錢,被風吹起,染着細碎的火星,朝着那人飄去。他的手微微揚起,半片紙錢貼在了葉翎身後的柱子上,像是被釘上去的,風吹着也沒落下。

“參見主子。”一道男聲在陰影中響起。

“一刻鐘,清除所有痕跡。”低沉清冽的聲音。

“是,主子。”有人擡來一具屍體,放進了棺材之中,不管面容還是身形,抑或是那身壽衣,都與靈堂之中站着的那人分毫不差。

那人腳步輕移,走到葉翎身旁,低頭,看着她那張蒼白的臉,薄唇輕啓,聲音微不可聞,似喃喃自語:“你在葉府生存不易,成了戰王妃,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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