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寶釵訓兄
王夫人遠遠瞧着這一行人愈走愈近,嘴角的笑意就沒消下去過,親親熱熱地上前将薛姨媽的臂膀挽住了:“妹妹,我們姐妹竟有好多年不曾見過了!”
薛姨媽慈眉善目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端然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王夫人笑問:“路上可好?可還習慣?這麽久不見了,定要在我們這裏多住一些時日方是......”
說罷,又扭頭來向寶玉嗔道:“寶玉,還不來見過你薛大哥哥和寶哥哥!”
寶哥哥......
寶......
哥哥......
轟隆一聲,寶玉徹底被這道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給劈傻了。
偏偏這世上有本書,最喜歡于這種他無言以對之時刻出來湊熱鬧,興奮地就差将書頁貼到他臉上去了。
【前世同結鴛鴦扣,今世卻為男兒身。這你若是實在想不開,斷袖分桃之事也不是不可以搞一搞呀.....】
寶玉堅定搖頭:絕不,你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個主意方是!
況且前世與寶姐姐結發為夫妻的哪裏是他,卻是那真真正正的神瑛侍者。而他與寶姐姐,不過只是稍好一些的親戚情誼,又哪裏能與黛玉的心心相□□有靈犀相比?
想到此,他不禁又擡起頭來,細細打量了一番跟在薛姨媽身後嘴角噙笑的少年,一瞬間方知曉,君子端莊如玉究竟該是怎麽個模樣兒。
雖是一絲花紋也無的素雅衣裳,卻愈發襯出他雪白的臉、烏青的發來,黑白色澤于他身上猛地一交錯,愈發顯得溫柔和平。與其說是站在眼前的人,倒更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細細雕琢而成的一尊人像,周身都似蒙着一層極溫潤的水色的光暈。
只是一撞入眼中,寶玉便驀地記起詩經中一句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世間竟果真有如此龍章鳳姿之人,真真對的上鐘靈毓秀四字。寶玉低頭看看自己,反倒覺着有些自慚形穢,不配與這人站在一處,不由得悄悄向後挪了一挪。
在他打量之時,寶釵卻也在打量他,二人目光一交錯,便見寶哥哥噙着雲淡風輕的笑,對着他輕輕點了下頭。
“哎呦,這就是寶玉了吧?”突然有另一道男聲□□來,一雙頗有些肥厚的手掌迫不及待握住了寶玉的,把臉也湊過來細細地瞧着,嘿嘿笑道,“寶玉弟弟生的可真是好,我薛蟠也算是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就沒見過寶玉弟弟這麽好的模樣兒!”
突然對上了一張碩大的餅臉,寶玉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看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薛大哥哥?”
“哎!”薛蟠笑的愈發開懷了,趁着王夫人與薛姨媽在一旁不理論,将整個圓滾滾的身子都湊了過來,與他弟弟那天人之姿截然不同,他整個人倒活像是用兩個圓湊活湊活拼起來的,“寶玉弟弟每日都做些什麽?要是白日無事,不如來找我,哥哥帶你出去耍一耍——哎呦——”
他正說着,後腦勺便忽然挨了一下子,打的他瞬間癟了嘴,剛瞪着眼回頭想要理論理論,便對上了自家親弟弟那笑的溫柔的臉。
薛蟠瞬間咽了口唾沫,立時便慫了。
寶釵點漆一般的眸子又向他與寶玉交握着的雙手掃了掃。
薛蟠渾身一顫,心不甘情不願把自己的手給撒開了。
一旁目瞪口呆看着這對兄弟用眼神交流的寶玉:......
“哥哥有時有些莽撞,”寶哥哥沖他柔柔笑道,“寶玉莫要被吓到了。”
“哪裏的話,”寶玉笑道,“大哥哥脾氣率直,原就是這樣方才好相處。”
薛蟠的眼睛登時被這一句話點亮了,一個箭步又要跨上前來,笑道:“好兄弟,果然是你懂我,真是——”
卻被寶釵不着痕跡地一擋,輕而易舉攔住了他想要上前的路。寶釵一面拉着寶玉的手與他敘些寒溫,又問“讀什麽書”,“平日裏都做些什麽”等閑話,一面回頭掃了眼薛蟠,掃的薛蟠蔫頭蔫腦,一瞬間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也不再敢跟上來了。
【你知曉那胖呆子此刻在想些什麽嗎?】無字天書興沖沖寫道。
寶玉見它又興奮地将書頁翻得嘩啦啦作響,心裏登時升起了些不詳的預感,忙悄悄兒地在衣袖下沖着它擺手,示意自己一點也不想看。
只可惜無字天書與生俱來的一項本事便是視若無睹,仍往下一行行寫道:“他為牛郎,你是織女。好容易一見傾心,怎知其中卻有狠心王母作梗,硬生生劃出這一條銀河來,将一對有情人分割兩地......”
薛寶釵便忽的覺得,自己拉着的人渾身都顫了顫。再向他面上看去,寶玉已然是嘴角抽搐,全然一副剛被天雷劈過的模樣兒。
他的話音不由得頓了頓:“寶玉?”
“無事,無事。”寶玉這才回過神來,連連沖他擺手,“不過突然想起一事罷了。寶哥哥方才講到何處了?”
只是說話的途中,他終究是悄無聲息地挪了挪腳步,令自己離薛蟠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定然是看民間話本兒看多了,”待到夜間無人之時,寶玉憤憤然與無字天書道,“什麽牛郎織女什麽纏纏綿綿,還來個什麽棒打鴛鴦......他當自己是什麽?天仙不成?”
無字天書沉默着,猶豫着要不要告訴眼前這個炸毛的小公子:若果真是要扮演牛郎織女,當天仙的......定然是寶玉。
它想的不錯,薛蟠的确是将興叨叨将自己當做了牛郎。于薛蟠而言,這短短的一十幾年中,他一直想令自己成為話本中那種救纖纖美人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只可惜他親生弟弟将他看的太過嚴實,一點也不願給他做英雄的機會。
“哥哥就莫要再想了,”寶釵緩緩啜飲了口茶,“這一回上京,要不是我攔着,哥哥只怕就要鬧出人命來了。如今怎麽還不知道收斂一些,仍是這般調三斡四的?”
一說起這個,薛蟠的面色也不由得陰沉了下來,坐于寶釵身畔,一個勁兒唉聲嘆氣。
“弟弟當時為何要攔着我?那樣一個難得的美人兒,更難得是眉間一點朱紅胭脂痣,端的是有味道,比我先前見過的其他小爺都标致。本來都已經談攏價錢了,弟弟那麽一插手,倒好,煮熟的鴨子活生生從我眼前飛了!”
寶釵将手中的七彩中窯杯蓋阖上了,清脆的瓷器碰撞聲音令薛蟠吓了下,許多還未出口的碎碎念也緊跟着被咽回了肚子裏。便聽寶釵不急不慌道:“他就算再好,也是個男兒,更何況是當時已經賣給了那馮公子的!哥哥也該收着些自己的性子,莫要看見有什麽好的便非要帶回家來,若是當時果真鬧出了人命,可如何是好?”
“鬧出了人命又如何?”薛蟠撇嘴,“咱們家這樣的人家,又和賈家王家是這樣的關系,什麽事不能擺平?”
寶釵的面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原本便是個眉眼端莊的美人,這樣一怒,竟也是令人移不開眼去的威儀之色。他也不曾放大些聲兒,只沉聲道:“哥哥!”
薛蟠又是一縮脖子,低聲嘟囔着:“可不是麽......”
“自然不是,”寶釵厲聲道,“古今皆有律法,自當依法而行,就算是天子犯法也當與庶民同罪,更何況哥哥眼下并非是什麽王公貴族,身上也只有皇商這麽一個令人看得起的名號罷了!如此,更該步步小心才是,哥哥怎麽還不明白?”
薛蟠素來是有些畏懼這個弟弟的。因着寶釵生性聰慧,凡事皆是一點便通,從來最得父親寵愛。這些個家業,也大都是由寶釵一手發展至如今這般家大業大的模樣兒,不僅穩坐皇商之位,如今連這皇城之中,也已有他家的鋪子了。
舉眼望去,薛蟠如今住着的這宅子,享着的這富貴,穿着的這绮羅錦繡,吃着的這珍馐美味,皆是由寶釵于外頭打拼而來——薛蟠雖說是個浪蕩不羁的公子哥兒,卻也是真的心疼弟弟,眼見着寶釵動了真氣,倒一下子慌張起來,忙去與他作揖:“好弟弟,好弟弟,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麽!好弟弟,你莫要生氣——”
寶釵冷着臉看去,見他額上都有冷汗滴落,面上滿是焦急之色,配着他那原本便無比圓潤的面容,竟顯得有些滑稽的可笑了。他一時不由得也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搖頭道:“我倒也是拿哥哥無法了。”
薛蟠于他身畔陪着笑臉,殷勤小意道:“弟弟不生氣便好,我原是個混賬,弟弟說的,我聽着便是了!”
“這第一,”寶釵正色道,“最最打緊的是,抓緊時間将這愛色的毛病改了去。尤其是寶玉,原本便是姨娘和老太太的心肝肉,萬不能去招惹。可記住了?”
“這......”
薛蟠面有難色,半晌後嗫嚅道:“這也難......”
他今日一見,寶玉生的着實是一等一的好,竟比那路上偶然遇見的小美人兒還對他胃口。只看着那雪似的皮肉兒,那墨般的眉眼兒,他便覺着心中癢癢的,恨不能上前一親芳澤方好。
“難什麽?”寶釵一挑眉,“若是哥哥不願,我們只再打點鋪蓋回去就是,莺兒——”
“別,別,”薛蟠忙攔住他,苦着一張臉,“好弟弟,這京城我還未逛個遍呢,怎能就這麽走了?我離他遠些,離他遠些就是了。”
正沉睡着的寶玉無端打了個噴嚏:“怪了,是誰想我?”
【非是想你,】無字天書默默想,【只怕是想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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