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薛大呆子

“這第二,”寶釵又豎起一根纖長的手指來,遙遙地點了點他,“來了京城之後,哥哥絕不能在外頭亂跑亂撞。最好依了媽的話,去賈家家學中好生念幾日書,方是正經。”

薛蟠瞪圓了雙眼,念書?

他皺着一張苦瓜臉,吭吭哧哧道:“好弟弟,你是知曉我的。讓我乖乖坐在學堂裏對着那胡子一大把的老頭兒......你還不如直接拿刀子抹了我脖子呢。”

說罷,他小心翼翼看了下寶釵的臉色,低聲問:“要不......咱換個?”

“換個也行,”寶釵慢條斯理地戳飲了口茶,“那哥哥這個月要是再到賬房那裏支銀子......我可就不批了。”

打蛇要打七寸,對付人也要對付痛腳。這一威脅準準地戳中了薛蟠的最痛處,若是無了銀兩,他就算出門又能做些什麽?見了那一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卻兩手空空囊中無物,這還不如不見呢。

于是他只得心不甘情不願應了下來,又問:“那最後呢?”

“最後,”寶釵正色道,“這京城中貴人無數,而咱們家只不過是小小一屆皇商,雖是有個皇字,卻仍是這世上最為人看不起的商賈之流。哥哥可要記住了,于外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果真有人欺侮了你,再來與我說,切不可私自動手,你可明白了?”

薛蟠連連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

“我這兒有兩個會些拳腳功夫的小厮,”寶釵拍拍手,将兩個膀大腰圓肌肉虬結的漢子從門外喚進來,看的薛蟠目瞪口呆,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軟綿綿的肥肉,“哥哥有什麽事,只需要吩咐他們。但若是出了格......就莫要怪他們手下不留情面了。”

兩個家丁也是練過的,早早兒便被寶釵囑咐過了,此刻齊刷刷應了一聲,一左一右立在薛蟠身側,如同兩座巍峨的高山。

而被夾在其中的呆霸王,于兩邊那樣健壯的身材之中,硬生生淪為了被女娲随手搓了兩個圓球湊活着拼接起來的殘次品。他的腦袋是圓滾滾的,身材也是圓滾滾的,此刻因着驚訝而張大了嘴,眼口俱是圓鼓鼓的,看上去便有着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

偏生他又是個生性張揚的主兒,恨不能将所有家私挂在身上,教所有人瞧見才好。因而還穿了身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用孔雀金線細細密密繡出了暗紋。又帶了顫巍巍束發嵌寶紫金冠,抹額上好大一顆珍珠。站在這屋裏頭,整個人金光燦燦的一大團,簡直像是又一輪太陽升起來了。

寶釵素來最愛素淨,瞧見他這一身裝扮忍不住便要嘆氣,只覺着刺的眼睛生疼。他無力地揮揮手,道:“那哥哥可記住了,這三件事,切莫忘了才好。”

“忘不了,忘不了。”薛蟠滿口答應着,又瞟着門外,問,“弟弟,那我今日且先出去逛逛?”

見寶釵點了點頭,他竟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典一般,歡天喜地地蹦跶着出去了。兩個家丁得了寶釵的眼色,立刻形影不離跟在了後頭,做個沉默寡言的看管者。

原本立于寶釵後頭的莺兒看了半日,這才出聲道:“二爺,這樣,會不會不大好?”

寶釵有些疲憊地向後靠了靠,靠在那紫檀有束腰帶托泥鑲織錦寶座上,伸手揉着額頭,沉聲道:“我如何知曉不好......只是我竟有許多事要忙,一時間不能看着哥哥。媽又是個心軟的,只怕哥哥略略兒說了一兩句好話兒,只怕就要心軟了。偏生哥哥又總是在外頭惹出事兒,除了找兩個人來管着他,我竟再尋不出旁的法子了。”

他們薛家,時時刻刻都像立在那随時可能崩塌的峭壁之上。這天下商賈如此之多,哪個不觊觎着這皇商之名,哪個不想吞掉他家日進鬥金的鋪子?薛蟠每日只知曉吃喝玩樂,自然無須在意;而他須得小心翼翼,不走錯一步路,不留下一丁點可被利用的把柄,方能穩穩立于不敗之地。

再怎樣端方如玉的公子,眼下為着這一個家族,也少不得要殚精竭慮去搏一搏——博得一個富貴,博得一個安穩前程。

莺兒不說話了,半日後方輕聲道:“二爺,您已經有好些日子沒睡個安穩覺了。今日,還是早些安歇吧?”

“那便先洗漱吧。明日還有幾家商戶要見。”寶釵微微阖着眼,點點頭。莺兒自去拿銅盆打了熱水,拿胰子搓出了極細膩的泡沫來,伺候着他擦過臉,又脫了大衣服。那水墨的帳子放下來不過幾瞬,莺兒便聞聽到了極細而均勻的呼吸聲。

她掀開了一個縫兒,往裏頭一瞧,床上豐姿如玉的公子早已沉沉睡去了。烏黑的發絲鋪于枕畔,像是上好的綢緞般,泛着隐隐的光澤。而錦被下的身形則是有些消瘦的,露出來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兩頰都略略凹陷了下去。

莺兒看了眼,不由得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她近些日子,越來越有了一種錯覺——覺着她家爺像是被這重擔壓的徹底彎下了腰,自從老爺去世後,更是消瘦的像要被這狂風暴雨輕易地折斷了。

不容易,只是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是容易的?

薛家這次進京,因着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且又有宅子,竟不好去榮國府住的。因而便獨自在外頭這宅院中居住。他們來時本就帶了五六房下人,關起門來獨門別院的過,倒也自在。

除卻王夫人想着令薛家來撐腰的念想兒落空,心中不大痛快外,旁人皆不理論。寶玉聞聽了此語之後,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倒不是為了別的,只是那日初見寶釵之後,他便于那天書上瞥見了新的一頁,上頭赫然寫着寶釵的名字。

而下頭那一行字則令他整整一夜都沒能睡好,因着那天書上有三個橫平豎直的大字:

【甚憐之。】

天知曉寶玉看到這句話時,幾乎想要在那牆上使勁兒撞上一撞。

他什麽也不曾做,到底是怎麽就激起那位爺的憐惜之情了?

關鍵是,這種情誼......他是一絲一毫也不想要的!

他哪裏知曉,寶釵看薛蟠看多了,付出的心神就如同教導兒子一般,竟将他和薛蟠的兄弟身份硬生生調換了個個兒,處處皆是他反過去去照顧他哥哥。自家養了個熊孩子,再看寶玉豐神俊朗又會讀書,便像是看到了活脫脫的別人家的孩子。

別人家的孩子,看看,多好,多聽話!生得也好,說話也乖巧,也沒有見着個長的稍微好看些的就迫不及待的撲上去。最重要的是,從來不在外頭随意惹是生非,簡直不能更好養了。

哪裏像是薛蟠那個看起來累死人、只知道到處惹禍的家夥!

寶玉這些個日子,的确在乖乖做着标準的“別人家孩子”的典範,日日苦讀不辍。雖未曾頭懸梁錐刺股,倒也是頗有了勤學苦讀的模樣兒,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心疼的襲人日日去小廚房催着人給他熬枸杞雞湯喝。

【你何須這般辛苦?】無字天書道,【若是你果真想要,用些好話來哄哄我,便連這會試之題目本書也能告訴了你,豈不好過你如今為着個童生這般勞累?】

那如何能行?寶玉啞然失笑。

他要救自己的親人,就必須用自己這雙手方行——這一世,他決不能再是那個只能立于一旁看着卻毫無作用的公子哥兒了,哪怕是為着疼愛他的賈母,他也需逼迫着自己成長起來,盡快地長出羽翼,牢牢将這座他從小長到大的府邸護住。

無字天書于空中翻了個滾,煞有介事地上下搖了搖,權當做點頭。

【癡兒,如今終于悟了。】

“何止是悟了,”寶玉笑道,“這兩世以來,我從未有一日看的如此清楚過。”

知曉自己該做些什麽,知曉自己仍能于什麽地方加把勁兒......這令他覺着,他不再是命運這浩浩蕩蕩的浪潮中的随波逐流者,相反,連命運也不得不向他低下頭來俯首稱臣,眼睜睜看着他走出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嶄新道路來。

寶釵偶爾往府中來了幾次,每次都見寶玉待在書房之中,拿着書卷吟誦不絕,心頭不禁愈發羨慕。回頭到了府中,卻看見薛蟠委委屈屈活像是被夫家休棄的小媳婦一般過來了,指着身後那兩人控訴:“弟弟,他們看得也太嚴了些吧!”

“何處?”寶釵挑挑眉。

薛蟠愈發委屈了:“旁的也就罷了,為何我去淨房,他們也要跟進去站在我邊上?”

對着那兩張面無表情注視着自己的臉......薛蟠原本洶湧而出的噴薄之意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連褲帶都沒法解下來。

偏生這兩人皆是練家子,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哥兒是推也推不動,拽也拽不動,那兩人就像是在淨房裏生根發芽了似的。

最後實在是受不了了,他只得頂着四只發亮的眼睛,在那專注的目光中等待了半日,最終還是發洩不出來,簡直想要嚎啕大哭。

這樣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了。

寶釵:......

他從未覺着如此心累過。

攤上個哥哥是個呆子,他也就認了;結果家中的下人,居然也全是呆子!

他這一生是什麽?照顧呆子的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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