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房諸事
寶玉愣了半日之後,方才反應過來,忙忙地跳起來,結果便是一頭撞在了黃梨木床頂上。他捂着紅了一片的額頭,悲憤地指控:“你方才怎麽不與我說?”
無字天書答得理直氣壯:【開玩笑,若是當時與你說了,我還有什麽熱鬧可以看?】
寶玉:......
他默默地拿起了床畔那只黃花梨面五足圓花幾上放着的一只官窯白瓷杯,摩拳擦掌,預備着等無字天書不注意時拿裏頭的茶水迎面潑它一書頁。
無字天書全然不曾看到,只興致勃勃伸出兩頁書頁抖了抖,繼續寫道:【更何況你可是自己湊上去約好下一次見面的,分明便是自己眼巴巴兒主動向狼窩裏跳,可不能怨到我頭上......】
它又忙活了半天,待到再展現出來時,書頁上赫然便畫了只呆頭呆腦的小羊。羊的脖子上還挂着塊瑩潤的美玉,正主動跳進有垂涎的餓狼守着的地盤兒中去。無字天書三下五除二完成了這畫,自豪道:【看,我畫的可像?】
寶玉險些一口鮮血噴到它書頁上。
無字天書欣賞完他此刻陰沉沉的臉色,方才瞥到他手中拿着的杯子,登時大驚失色:【你這是要做什麽?天啦!謀殺啦!謀殺啦!我可是這天地間絕無僅有的仙物——】
“爺,”門口忽的有人掀簾子進來,襲人穿了一襲杏色提花的衣裳,烏壓壓如絹一般的長發只用根簪子簡單地绾了下,餘者皆齊齊地散下來,愈發襯的整個人溫柔而和順。“我在那邊兒屋裏聽到了爺的聲音,可是有什麽要用人的?”
他話音方落,便看到了自家主子高舉着只茶杯一腳跨在床鋪上的造型。這副姿态實在是奇異的很,饒是襲人秉性溫柔,從不質疑自家爺什麽,一時間也不由得吃驚地瞪大了眸子,“爺,你這是......”
寶玉忙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來,讪讪拍了拍衣襟,輕咳一聲,“我......不過是坐久了,想要起來動一動。”
這話出口,連他自己也全然不信,無字天書更是幸災樂禍地飛來竄去,顯然是極為樂意看他笑話的。
寶玉于襲人灼灼的目光之下默默将仍蹬在床上的腿收了回來,又道:“這處無事,你繼續忙你自己的吧。”
“那是什麽?”襲人的臉色忽的沉了沉。
“什麽什麽?”寶玉詫異道。
“爺的額頭,紅了一片,還有些腫起來了,是怎麽一回事?”
寶玉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因着太過激動一頭撞在床上的行徑,登時覺着大失顏面,忙搖頭道:“并不曾怎麽,不過是不小心碰着了。”
不遠處站着的那人聽了這話,眼中情緒方才緩和下來,無聲地嘆了口氣。随即緩步而來,站于寶玉面前,小心翼翼撫上了那一片有些紅腫的皮肉:“爺怎麽也不小心些,且先等等,我去拿清血化瘀的藥膏敷一敷。”
他向房中的一只箱子中尋出小小一個錦盒來,打開後,将那乳白色的藥膏用指腹蘸了蘸,一點點細致抹在了寶玉的額頭上:“這一下撞得可疼?爺下次要是要做什麽,只需喊我們來做便好,莫要不小心碰傷自己才是。”
額頭上的撫觸輕盈的像是一片羽毛擦過去,寶玉無語半晌,方幽幽道:“我不過是碰了一下而已。”
為什麽要說的好像我卧床不起一樣?
“碰了一下而已?”正小心翼翼為他敷藥的人聞言,登時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寫滿了不贊同,“這難道還是小傷不成?爺也實在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些,若是留下了什麽疤痕,可要如何是好?”
寶玉:......
如果他不曾記錯的話,他頭頂上那傷處,只怕比指腹大不了多少吧?
【你不懂,】無字天書于他面前晃蕩來晃蕩去,【莫說是這樣一點傷勢,哪怕你只是不小心叫那書頁蹭了下,他也會大驚小怪囑咐你千萬小心的。】
【如此這般,方是心疼啊。】
寶玉:......
你莫要逼着我将那杯子再拿起來。
細致地抹完了藥,襲人方将那藥盒又收回去,一面拍打着月白色的被褥一面與寶玉道:“爺,方才老太太那處來人說了,讓爺準備準備,明日便要去見張家二爺的。”
他猶豫了下,又道:“聽榮禧堂伺候的丫鬟說,老爺這幾日都在發脾氣,連屋中的那些寶貝也砸了好些。只是礙着老太太,不能将爺叫去,爺若是無事,還是莫要往那處去的好。”
賈二老爺為何要獨自一人于房中大發雷霆,其中這緣故,府中上下一幹人等皆心知肚明——不過是為了榮禧堂還歸大房一事而心中不爽罷了。只是他便如何不爽,也無論如何不能駁了老太太的面子,當日他乃是借着孝敬賈母的名義方能入住榮禧堂,眼下賈母親自說不用他就近照顧了,他又有何理由不搬出去?
只是想着自己将要搬入東廂房那狹小陰暗的屋舍之內,而大哥那個無能之人即将名正言順搬入自己先前一直住着的地方,賈政心內便覺着有小火苗一簇簇在燒。燒的他整個人都坐立不安,心也晃晃悠悠煩躁起來,看這周圍一切皆覺着礙眼,只恨不能将這一腔無名火狠狠發洩出去,将這周遭兒一切皆焚燒殆盡方好。
“你看你養的好兒子!”無人之時,他只得向王夫人發脾氣,怒氣沖沖一頭紮入了卧房內,“旁的沒學會,一事無成好吃懶做,于找麻煩上倒是一頂一的好。他怎不知為家中多想一想?”
王夫人心中也是千般萬般不如意,哪裏願意就這般悻悻然灰頭土臉搬到大房的地盤去?這樣一來,自己這臉面豈不是丢盡了,往後這滿府的奴仆,哪裏還能如之前那般聽自己管教?
只是不願歸不願,于賈政震怒之時,她還是要護着自己兒子的,登時便掩面哭了起來:“老爺這說的是什麽話?寶玉從小便是在老太太身邊兒長大的,便連我一日也不定能見他一回。如今老太太令他做什麽,他還能不做不成?老爺有這抱怨,怎不向老太太說去,非要向着我們娘倆發?”
她原本不過是強行掉了兩滴淚罷了,只是如今愈想愈覺着委屈,自己為這人生兒育女、夫妻相守了幾十載,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如今為了這樣一件事,這人便發了如此大的脾氣,一點也顧不得她心中的不順,只知曉把這氣發到她身上去——她也是王家千嬌萬寵捧出來的千金小姐,論家世,論嫁妝,論模樣兒,哪裏也不算是高攀了賈府,為何要受這樣的委屈?
因而,先前的三分假惺惺此刻皆化為了十分真意,王夫人肩頭一聳一聳,哭的不能自已。
賈政若是能沖過去質問賈母,他便早就去了;可偏偏此事上,他是一絲理也不占,拿到外頭去與衆人評說,衆人也不會替他說一句話的。他緊鎖着眉頭,望着王夫人哭哭啼啼的模樣兒,愈發覺得厭煩,厲聲道:“莫要哭了!”
又喊門外頭守着門的金钏兒:“寶玉呢?讓那孽子過來!”
金钏兒這才進了屋子,福了福身,答道:“回老爺,老太太說了,寶三爺身子骨柔弱,除非老爺有什麽要事,否則,不令他往這屋裏來的。”
這便是明擺着不令賈政将氣撒到寶玉身上了,賈二老爺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方悻悻然一甩手:“慈母敗兒!”
他轉身便出了正房,往趙姨娘的院子中去了。王夫人仍用帕子捂着臉,坐在床上嗚咽着,隐隐只聽聞不遠的房中傳來歡聲笑語:“老爺,您這臉色怎這般難看?我與您捏捏肩可好?”
不知賈政說了些什麽,趙姨娘輕快地笑聲直直飛入這正房來,如同食人骨髓的小蟲子般,一個勁兒地往血肉中鑽。王夫人猶挂着滿臉的淚痕,慢慢将帕子放下了,仔細聽着那邊兒傳來的聲響。
金钏兒不忍道:“太太,要不,我将門關了吧?”
“不用。”王夫人一字一頓道,像是一下子被徹底抽離了靈魂的人偶,呆呆坐在那處,靜靜聽了良久。
半晌後,她方挺直身來,輕聲道:“環哥兒已經入學了不是?”
金钏兒點點頭。
“你去與環哥兒說,”王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處,把淚痕拭盡了,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我這裏有些事兒需要他做,令他下了學後,只管往我房中來,替我多抄幾份經書,也是他的一片孝心了。”
她望望那邊兒的屋子,終究是暫且顧不得了自己的大家風度,咬牙啐了一口:“那個妖精——”
話說了一半,還是将這話音生生咽了下去,重新拿起佛珠串子,于手中狠狠地掐了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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