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出門拜師

賈家的家學是由賈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儒生帶着的,只是老儒生雖是有些學問閱歷,到底年紀大了,看不住這一群生龍活虎恨不能上樹拆房的學生。再加上他家資淺薄,面對着幾個相對而言頗有餘錢的學生的叫嚣,也實在沒有那個底氣去管教。

如此一來,這家學雖名義上是個資助族中少年讀書之地,可實際上,與街上那些個聚衆的酒樓茶館也無甚區別了。每日皆是鬧哄哄,吆五喝六、勾搭成群,大不成個體統。

寶玉前世還往那裏去念過一段時間,今生卻再無此念頭,只回了賈母一聲,說是家學中不大妥當,仍舊關起門來自己老老實實地念書。只是他說的吞吞吐吐,賈母不免生出了些疑慮來,便與賈政也說了此事。

賈二老爺滿心以為這又是寶玉不願上學而尋出來的借口,怒氣沖沖打馬往家學中去,只欲回頭找個理由,好好整治整治寶玉的性子——誰知進去一看,學堂中正兒八經坐着溫書的學生不過三兩個,其餘人等大都嬉笑打鬧,其中又有幾個生的秀氣的,更是倚于旁人懷中,莫說是學堂應有的清淨形容了,迎面而來便是一股污濁之氣。

而原本應于前方帶領着學生們溫書的賈代儒,也全然不見了蹤影。

這一怒非同小可,賈政二話不說,扭頭便去了寧國府上尋族長賈珍。拿了一番大道理同他滔滔不絕談的許久,終于談的賈珍無奈投降,将賈代儒換了下去,仍給他每月二兩銀子。卻花錢令聘請了個書生來教書,這才好了些。

雖然如此,賈母仍不欲令寶玉去那上學,于她心中,她這寶貝孫子值得更好的——唯有張家二爺那一身文人風骨,方能暫時入她青眼。因而她近些日子尋盡了門路,好話說了一籮筐,憑着頭上這尊貴的诰命和國公爺當日的體面,終于為自己這寶貝疙瘩尋了個機會,令他能去張家門上拜見一回。

只是牽線搭橋之人說的也是清清楚楚,他只能令張家二爺不将寶玉拒之門外,至于寶玉能否成功拜師......這便不是他能決定之事了。

賈政原要與寶玉同去,只是張家二爺說的清楚,只令寶玉一人入內。無法,也只得令茗煙跟着寶玉,一主一仆單獨前去拜訪。

為了這事,襲人第二日天色未明時便爬了起來,與晴雯一同商量着為寶玉挑選今日出門的衣裳。既不能太豔亦不能太素,既要有文人應有的書生之氣又要有這勳貴之家獨有的豪情。襲人的手指在攤了滿床的衣物上徘徊不定,最終下定了主意。

“就這件吧。”

她手中拿着的,是件杏色軟綢箭袖長衫,腰間束着描金三鑲玉扣帶,配了月白色祥雲紋小朝靴。頸間也不挂寄名符并一幹東西,單單只留下了那塊自娘胎中帶出來的通靈寶玉,一身看去,只令人覺着幹淨清爽,襯出幾分清雅的文人風度來。

晴雯于一旁點點頭,又道:“我去喚那位小祖宗起來。”

待到一切皆打點妥當了,寶玉也洗漱完了,用過了飯,襲人等方送了他出去。一路上仍是挂念着,一再囑咐他:“外頭的東西莫要随便亂用,有許多都是不能随意吃的,小心吃壞了腸胃;爺千萬要将當時小時候的那副論調收一收,老爺将這事看的極重,千萬莫要惹惱了張家二爺;還有,若是回來的晚了,只怕夜間露重天涼,千萬記着令茗煙将包袱裏的披風拿出來給爺披上......”

又囑咐跟着寶玉的茗煙長點兒心:“可千萬小心着車馬,別出什麽差錯方好!”

“知道了,知道了。”連茗煙聽了這一路的話,也不禁有些不耐煩。只是寶玉房中這幾人素日皆比他有體面,他只得摸摸鼻子,笑道,“聽幾位哥哥們這麽說,外頭人有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三爺這是要去接新娘子呢!”

誰知他這句話一出,襲人晴雯二人面色均不由得沉了一沉,眉眼之間亦是多了幾分抑郁不忿之意。襲人尚且知曉收斂,晴雯卻徑直冷哼一聲,斜斜上挑的鳳眼掃了茗煙一眼:“再這般胡說八道,便令人撕你的嘴巴!”

“罷了,罷了。”寶玉只得出來做和事老,“我也快要遲了,你們莫要鬧了,快些回屋去吧。”

他好容易打發走了像是要搞十裏相送的襲人晴雯,騎在馬上之時,不由得便松了一口氣。無字天書晃晃悠悠飛到他面前,很是憤怒地譴責他:【這美人之關懷,旁人求都求不來,你怎麽受的如此痛苦?】

寶玉瞥它一眼,默默于心中道:這種滿心只想着撲倒我的關懷......我要來究竟有何用?

一行人騎着馬自這紛紛攘攘的街道上緩緩而過,忽見街角處有一堆人鬧哄哄擠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麽。寶玉命茗煙去打聽,茗煙跑去半日,方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爺,那只是一個被當家的太太發賣的丫鬟,和咱們沒什麽關系,快走吧!”

寶玉蹙了下眉:“為何要賣?”

不怨他有此一問,賈家雖也是丫鬟仆婦成堆,到底礙着情面,少有将人再次發賣之事。因而寶玉聽聞此事,只覺着不可思議。

茗煙沖着他揮手:“就是做錯了事兒呗!還能為了什麽,那些個渾話萬一污了爺的耳朵,爺房裏那幾位大哥還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了!爺還是快些走吧,眼看着就要遲了!”

透過人群縫隙,隐隐可以看到個一襲素色單衣的女子,生的也單薄。淩亂的黑發貼在面頰上,遮住了大半張臉。正有幾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婦人擠到她面前,如同相看牲口般将她的臉擡起來,粗暴地撩開了頭發,細細打量她的模樣。

身旁有人小聲道:“可憐了,這麽好的一個閨女......”

“若是踏進了那怡香樓的門,只怕這一輩子都再也出不來了吧?”

寶玉駐馬不動,沉吟了半日,方道:“且先等等。”

茗煙:......

不是吧?

他趕緊上前拉住缰繩,苦勸道:“爺,這可是個女子,不能近您身的......您就算是買回去,咱府中也不需要呀!”

“不帶回府,”寶玉堅定道,“我将這銀子給你,你把她買下來,令她自行離去便是。”

他今日出府拜師,包裹裏帶了不少的銀錢,因而便拿了五十兩來,問道:“可夠?”

茗煙無奈,只得應道:“爺先等等,我稍後便來。”

他仗着身形較小,輕而易舉鑽入了人群之中去,不多時便又鑽了出來,拍拍手,道:“好了。”

寶玉自馬上居高臨下向人群中瞥了一眼,見女子脖頸上的草簽果真被拽掉了,人群逐漸散去,女子拍打了下自己的衣物,慢慢站起身來——寶玉這才發覺,所謂的單薄不過是因着她身形消瘦而與人的錯覺罷了,實則,這女子怕是比自己還要高上一頭。

......現在的女子都是吃什麽長大的?

無字天書帶了些憐憫地看着他,于心中暗暗說了句,傻孩子。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個女子啊,你這是在引狼入室啊啊啊!

這不過是一小段插曲罷了,無論是寶玉還是茗煙,誰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看着人群散了,便忙忙地又向前趕路。

臨街的一座二層小樓之上,一個白衣男子閑閑地倚着窗子,笑道:“張兄,你看你這個即将拜入門下的徒弟,倒着實是有些意思。”

聽了此言,正于桌邊緩緩啜飲了一口香茗的男子也擡起頭來,淡淡地掃了這邊一眼。随即薄唇一抿,吐出一句毫不留情的嘲諷:“蠢貨。”

他的眉眼俱生的極好,眉飛入鬓,一雙鳳眼微挑,眸色淺到近乎透明,猛地一看倒有幾分晴雯的模樣。只是他的唇生的極薄,微微抿着的時候,便硬是讓人能從那完美的五官之中看出幾絲發自內心的不屑與刻薄來,生不起一絲的親近之心。

“你怎能如此說?”白衣男子無語了半晌,“好歹也是史家那老太太求你收下的徒兒,就算你看不上眼,也無須這般不留情面——”

男子橫了他一眼,輕哼一聲,道:“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艱難,他卻絲毫不曉得,只将人買下了便以為是盡了心,歡喜的像只傻兔子一樣往遠處去了——他怎不想想,這女子并無一技之長可傍身,也無什麽地方可落腳,到頭來落入那些地痞流氓之手,與如今有何差別?”

“不過皆是些不知道瞻前顧後、深謀遠慮之徒,一群庸才,究竟有何好教的?”

白衣男子搖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我竟說不過你。”

他饒有興致繼續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忽道:“等等,張兄,你看那個女子并未走啊。”

然而他對面那個人已然不願意理他,自顧自斟了一杯微微透亮的茶水,輕輕搖晃着,垂眸沉思不語。

白衣男子又看了會兒,随即忽的大笑起來,搖頭道:“張兄,你今日可是大意失荊州了,難得也有看人不準的時候。”

張逸然聽了這話,猛地站起身來,也朝樓下看去——樓下赫然是調轉了頭回來的小厮,仍舊是寶玉身旁跟着的那一個。看模樣,倒像是剛把主子送到張府,故而扭頭回來的。

他與那女子說了幾句話,女子便跟着他,往另一處地方去了。

“如何?”白衣男子的扇子柄敲敲張逸然的胸口,“你今日這話,可是不是錯了?”

男子垂眸看了半日,方才一言不發扭頭下樓,他身旁的幾個侍從忙亦步亦趨跟在了身後。

“哎張兄,”白衣男子又笑道,“怎麽走的這般匆忙,你若是不教,把他留給我教也不錯啊?你也知曉我招學生只看臉,那孩子生的也還不錯——”

“莫想了。”男子頭也不回地往下走,只留給他一個高傲的身影,話音遠遠地傳來,“他已經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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