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裴昭聞不再打過來,直至那天晚上,臨睡之前,穆峥收到了那人發來的短信。

——今天下午的事,謝謝你。

分外簡短的一句,倒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穆峥指尖點了點屏幕,考慮該如何回複。

片刻後,又進來一條。

——前天晚上遇到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她當時碰到點麻煩,我就順手幫了她,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事。

這便是一個解釋了。

裴昭聞向來思慮重,穆峥幾乎能想象到,那人對着屏幕,面上殊無表情,心底卻遲疑躊躇的模樣。

他會懷疑為什麽穆峥突然說分手,也許邵懿臣給他看了那份報紙,進而想到穆峥是否也看到過。所以他在向他解釋,他與那個女人,只是多年不見的朋友。

穆峥閉了閉眼,心底暴戾的情緒緩慢升騰,令他頭腦脹痛。

他已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失控的前兆,可裴昭聞一句話就能令他的自制力搖搖欲墜。

嫉妒。

他不願承認,然而心底盤旋着的那些陰晦幽暗的欲望,令他不得不正視內心翻湧的浪潮。

他知道裴昭聞所有的事,譬如林雅是他的初戀,譬如他少年時最艱苦困頓的日子裏,是林雅一家人照拂着他,譬如林雅父親肝功能衰竭住院後,裴昭聞将他父母留下的所有遺産全部給了林家以填補巨額的治療費用,譬如後來林家突然搬走,那一段少年的感情就此無疾而終。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重逢之後,裴昭聞依然能夠毫無芥蒂地伸出援手。他将林雅的照片珍重地保存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也許還會時常賞看、懷想。那其中,沉澱的感情究竟有多深重?

感情之路迢迢,他曾經向裴昭聞走出九十九步,然而那人卻始終不願向他邁出那一步,于是他也不再繼續前行,甚至幹脆地退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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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峥垂眸看着短信界面閃爍的編輯符,手指微動,終于有了回複。

——舉手之勞。知道了。

所謂不破不立,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終究要分個勝負,贏了,将是皆大歡喜,若是輸了……

就是真的該放手了吧。

裴昭聞頹然将手機扔在一旁,仰頭閉上了眼,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令他看起來頗有幾分憔悴。

下午的事并未給他造成多少困擾,令他郁結的只有穆峥當下的态度。

他不确定,那人為他解圍當真只是巧合?又付出了什麽代價?從邵懿臣的态度看來,穆這個姓氏應該相當有分量,裴昭聞無法确定這分量是黑還是白,他唯一清楚的是,他并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分開。

至少他要知道,能讓穆峥将他當成代替品刻意接近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天晚上,裴昭聞罕見地做了個夢。

夢裏是他剛畢業那年,工作順遂,與穆峥的關系穩定,生活平靜安寧。

一切都很好。

然而他一回頭,卻突兀地看到了一扇門,黑漆漆的沒有任何紋飾,就那樣森然伫立着,隐約散發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裴昭聞悚然一驚,轉身看見老總擔憂的臉:“怎麽了?臉色這麽差,還喝得了嗎?”

裴昭聞動了動唇,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身後那扇門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不遺餘力地拉扯着他,亟待将他吞噬。

他想快些離開,卻半步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門縫裏透出的幽深詭異的黑光裹挾着那道戲谑輕佻的笑語轟然淹沒了他——

“這就你那小情兒?啧,看着倒真是有點兒像。哈哈哈……你說,要讓你哥知道你這麽意淫他,會不會打斷你的腿?嗯?”

裴昭聞徹底陷落在黑洞漩渦之中,四面八方全都回響着那道聲音,如魔音貫耳,嘲諷着他的不堪。

然而須臾之後,漩渦轟然散去。裴昭聞站在空蕩蕩的靈堂中,可怕的孤獨感伴随着巨大的哀恸如影随形地籠罩着他。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堂前懸挂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笑容和藹,仿佛下一秒就會走到他身邊,摸着他的頭問他有沒有吃過飯,為什麽不高興。

——可是再也不會了。

他仿佛永遠都在失去,十年前,他失去了生命中至親的兩個人,而如今,連這最後一位血脈親人也要離他而去。明明他已經有了很好的未來,有了擔負起另一個人的生活的能力,終于可以報答老人數十年來的養育之恩,為什麽還是太遲?他甚至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裴昭聞跪倒在死寂的靈堂中,目眦欲裂,眼淚順着他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崩潰如決堤的洪水。恸哭令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牙關卻咬得死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雙拳青筋畢露,幾乎要攥出血來。

胸腔中冰冷的窒息感令他眼前發黑,看不見周遭的一切。有人迅速接近了他,突如其來的擁抱帶着不容抗拒的力度——與溫暖。

穆峥的聲音仿佛帶着嘆息,撫摸着他背脊的手掌充滿安撫的意味:“別哭,噓,裴昭聞……”

那人摸他的頭發,耳朵,反複摩挲着他的後頸,嘴唇與手掌帶着同樣溫暖的熱度,輕吻他的眼眸,溫柔地拭去那洶湧的淚水。

裴昭聞終于緩緩放松僵硬的身軀,缺氧令他的頭腦脹痛,他伏在穆峥懷裏,猶如緊抱着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吼,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黑色的幔帳翻飛,漸漸遮掩住靈堂中痛徹心扉的一幕。

場景變換,漆黑的房間中,裴昭聞靜靜躺在狹窄的木床上。屋子裏充斥着嗆人的酒精味,床上的人卻似毫無所覺。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傳來敲擊聲,一聲一聲沉穩規律,卻因得不到回應而漸漸急促起來。

終于,門外靜了一瞬,片刻後,倏然爆發出巨大的踹擊聲,一下,又一下,老舊的木門不堪如此強力的破壞,不片刻便自邊緣處崩裂開來。

來人匆匆推開門板,鬓角依稀見汗,衣衫少見地有些淩亂,一眼望見床上的人,頓時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裴昭聞睜了睜眼,瞥見門口穆峥的臉,又無聲地閉上了。

“裴昭聞。”

他聽見穆峥低聲喚他,觸摸他額頭的手掌冰涼。

片刻後,有人将他扶坐起來背在了背上。負着他的雙手沉穩有力,背脊堅實而寬厚,仿佛就這樣承載着他,走過無數的孤獨與失去——走向天涯。

震動聲突兀地響起,裴昭聞倏然驚醒過來。夢中那巨大的哀恸感猶在胸口鼓蕩,令他艱難地喘息着。

伸手摸到床頭的手機關掉鬧鐘,裴昭聞又靜靜躺了會,起身下床拉開了窗簾。

天空陰沉沉的,依稀飄着小雨,不是個好天氣。

他今天要去雲圖了解一下接下來的那個案子,昨天耽誤了事,老總嘴上不說,心裏到底有些急。

洗漱的時候,裴昭聞看着鏡中的自己,眉目嚴肅冷淡,索然無味。

——可那人對着這張臉,就能守着他三年。

那一場高燒險些去了他半條命,醒來時眼前都是黑的。病房裏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穆峥就靠在床頭,他一動,對方便醒了。

那人很快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低聲道:“燒退了,哪裏難受?”

裴昭聞搖了搖頭,看着對方按了呼叫器,便問道:“我睡了多久?”

穆峥嘆了口氣,哂道:“四天了,一聲不響地玩失蹤,你要吓死我嗎?”

他的眼底依稀有血絲,形容疲憊,握着裴昭聞的手緩緩摩挲,似乎怕持續的輸液讓他受冷——那樣的細致,溫柔。

良久,仿佛承受不住般,裴昭聞轉開了目光,他不敢去看穆峥的雙眼,那裏面蘊藏着的溫柔與關懷是他無法承受的重量。

他唯有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個人所有的溫柔和深情給予的真正對象全都不是他,才能避免自己不顧一切地沉淪。

——他不願溺死在那溫柔中,到頭來才發現從始至終不過是他自作多情。

到了淩雲大廈,因為有預約,裴昭聞很快被秘書領着進了總裁辦公室。

進門那刻,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卻仍保持着冷淡,漠然望向落地窗前逆光的那道身影,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

“裴律師,幸會。”那人很快走上前來,向他伸出了手,雙眼中充滿了興味。

裴昭聞呼吸一滞,近處看來,眼前這人與穆峥眉眼間依稀有幾分相似,除了那雙帶着些邪氣的眼睛與周身狷狂的氣質,不熟悉的人大概會難以分辨。

可他絕不會錯認。

不只是因為他對于穆峥的身體每一寸的熟悉。

——更重要的是,他的記憶力足夠好,即便是一面之緣,他也還清楚地記得這副相似的面貌和這道聲音,或許這輩子也難以忘記了。

便是昨夜,還出現在他的夢魇中。

這人的頭發相較穆峥短了許多,襯衣未系進西褲,只中間兩顆扣子完好地扣着,頸上領帶松松垮垮,渾身上下充滿了一股浪蕩氣息。

“幸會。”裴昭聞淡然伸手,很快一握,分開那刻,他感覺到對方的指尖在他掌心似有若無地勾了勾。

“請。”穆景曜一派坦然,仿佛方才那暧昧輕浮的舉止只是裴昭聞的幻覺。

兩人很快落座,裴昭聞取出資料,擡眼看着穆景曜,沉聲道:“穆先生,請談談案件的始末。”

穆景曜卻未回答,取出根煙,笑問道:“介意嗎?”

“請便。”裴昭聞微微皺起了眉。

穆景曜兩指夾着煙,側頭輕吸了口,半眯着眸,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裴昭聞身上。此刻見着他的表情,籠在煙霧後的雙眼頓時幽深了幾分。

那目光充滿了暧昧不明的意味,令裴昭聞如芒在背,索性亦坦然回視,光明正大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應當是三十出頭的年紀,無論是額角散落的發絲,還是眉宇間邪魅的氣質,甚至是抽煙的姿勢,都充滿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輕挑的唇角顯得格外風流多情,仿佛下一刻便會從那雙漂亮的薄唇中吐出令人癡狂的愛語。

——這是個會讓衆多男男女女趨之若鹜的男人。

“怎麽樣?還滿意麽?”穆景曜迎着裴昭聞的目光輕笑出聲。

有意思,他好像有點明白他那外甥為何要大費周章地捕獵這個男人了。啧啧,看那眼睛,那嘴那下巴,死板的西裝領帶,這麽個禁欲樣的男人,就該被壓在身下皺着眉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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