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十五年前,他的名字還叫夏峥。有父有母約等于沒有。

他的媽媽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生下他只是為了用血脈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可是對方早已經有了青梅竹馬的妻子,還有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兒子——夏昀澤。

穆家是軍政世家,他的外祖父便是這一代的家主,當年出于政治目的,與同僚白氏聯姻,迎娶了白家的小女兒。

直到結婚一年,生下了穆峥的母親穆景晴後,他的外祖父才發現自己的妻子精神狀況不正常。可是為時已晚,莫說婚後他對白氏還是有些感情的,便是顧及到兩家的面子,也不可能鬧出什麽醜聞來,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絕口不提白家在這件事上的欺瞞。

只是如此一來,白家理虧,自然管不到穆老爺子接連納入外室,冷落他們家小女兒的事了。穆家需要開枝散葉,但精神疾病極有可能遺傳,穆老爺子不可能再讓白氏留下後代,只将對方養在老宅裏,請了家庭醫生時時照看,形同犯人一樣的監管。

如此過了數年,白氏的狀況似乎有所好轉,穆老爺子想起這麽些年的冷待,終究有些愧疚,于是夫妻二人時隔多年再度迎來了一段柔情蜜意的時光。

這回穆老爺子很小心地沒有留種,然而他低估了精神病人的偏執與扭曲。直到四個月後,白氏的肚子漸漸顯懷,他才知道對方做了什麽。

面對這個意料之外的生命,穆老爺子心情複雜,在白氏因生穆景曜而難産去世後,竟詭異地松了口氣,可又因這松的一口氣而心懷愧疚,加上他早已有了可以繼承家業的後代,對穆景曜自然不怎麽待見。

又過了近十年,穆景晴長大了,愛上了她的家庭教師,夏樊聲。

往事重演,穆景晴與她的母親幾乎是如出一轍的偏執與天真,以為只要生下了兒子就可以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她對夏樊聲下了藥,迷|奸了對方,數月後,果然如願以償。

在她的妄想中,夏樊聲應該是愛她愛得不可自拔,可感情的事從來都不是一廂情願就可以圓滿。事發後,夏樊聲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她的求愛,表示自己已經有妻有子,并痛斥她的不知廉恥。

穆景晴幾乎要發瘋,偏執地認為是那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野女人阻礙了她與情郎雙宿雙栖,于是便要不折手段地将那個女人連同她的孩子一起從夏樊聲身邊弄走。

穆景晴完全繼承了她母親白氏的美貌,自小便被一衆家世相當的公子哥捧着長大,她要讓誰不痛快,自有無數的人心甘情願當她的打手。而夏樊聲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美術老師,沒有半點還手之力地被人帶走了他的老婆孩子。

彼時穆老爺子權勢滔天,膝下卻只穆景晴一個女兒,且後者的表現一直很正常,絲毫沒有精神異變的征兆。于是穆老爺子便松懈了,對這個女兒千嬌萬寵,其中不乏有聯姻的考量。

其後東窗事發,穆老爺子雷霆大怒,一方面恨穆景晴不知羞恥,打亂了他聯姻的計劃,一方面又無可奈何,只得心灰意冷地責令夏樊聲迎娶穆景晴。

孰料對方誓死不從,寧願自殺也不願意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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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樊聲被搶救過來之後,穆景晴便瘋了。穆老爺子沒辦法,家醜不可外揚,便如同當年對待白氏一樣,将穆景晴關在了老宅中,不久便對外宣稱急病去世,并對當時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下了封口令。

至于穆峥這個尴尬的存在,穆家不能養他,稍有不慎消息就會洩露,穆老爺子決不允許他的政治生涯留下任何可供人拿捏的把柄,便将穆峥扔給了夏樊聲,只定期提供一筆不菲的撫養費。

而夏樊聲怎麽可能會盡心撫養這個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仇人的孩子?即使這個孩子身上同樣流着他的血,可在他心裏,始終只有夏昀澤一個兒子。穆家提供的撫養費也全部被他用來尋找妻兒的下落。

童年時的穆峥孤僻,自閉,飽受來自于家中保姆以及夏樊聲的淩辱,而得到的所有親人的關懷,全部都是只比他大了十歲的小舅舅穆景曜給他的。正是由于這一點關懷,穆峥才終于能夠在仇恨的夾縫中艱難地長大。

變故發生在他九歲那年。

也許真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夏樊聲苦苦尋找了十年,終究還是得償所願。

穆峥一直清楚地記得,那是個下雨的天氣。放學後,他一個人慢慢地走回那個家。站在門外時,忽然聽到了一點不尋常的動靜。

他以為家裏進了賊,開門一看,卻見那個他應該叫作父親的男人沒半點平日裏的儒雅風度,急匆匆地在屋裏翻找着什麽,朝他房間的方向喊:“兒子,乖乖呆在家裏,我去看你媽媽!”而後看也沒看穆峥一眼就沖出了家門。

穆峥聽着大門“砰——”一聲關上,懵懂地看向他的房間,安靜地站了會兒,緩緩走了進去。

房間裏很亂,他的衣服、被子全都扔在地上,文具滾得到處都是,而他的書,被撕扯的、印着腳印的,還有站在窗前的少年随手扔下去的,在穆峥眼裏漸漸扭曲成了一個慘白恐怖的世界。

少年走到他面前,身高的差距帶給了穆峥極大的壓迫感。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冷酷的眼神,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渾身刺得皮開肉綻。

那少年緩緩彎下了腰,手掌卡着他的下巴,輕忽的聲音道:“你就是夏峥?”

極度的恐懼令穆峥全身僵硬,瞪大了眼一動也不敢動。

少年仇恨的聲音殘酷地鑽進他耳中:“這是我的房間,你,滾出去——”

此後的日子,穆峥迎來了他的噩夢。

夏昀澤不罵他不打他,只是不斷地用那種殘酷冷厲的眼神看着他。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只要他發出半點聲音,就會引起少年的注意,進而一瞬不瞬地緊盯着他。

穆峥甚至不敢合眼,生怕在睡夢裏就被夏昀澤殺死。

而夏樊聲忙着照顧生病的妻子,并不知道兩個孩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也許他知道,可他絕對不會插手讓穆峥的日子好過一點。

長期的精神壓迫令穆峥本來就不怎麽結實的身體迅速衰弱下去,直到穆景曜來看他,發現他一直在生病,立刻便決定要将他接走。

那個時候,穆景曜剛剛成年,卻已經小有資産。穆老爺子不待見他,對他的生活卻并不苛刻,而他的商業頭腦在整個穆家幾乎無人能及,利用多年積攢的資金炒股炒房投資,短短幾年時間已經能夠在寸土寸金的B市買下一棟別墅。

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相關的材料,只等和夏樊聲談妥撫養權轉移的事宜,就能徹底把穆峥接到身邊。

然而意外總是來得那麽猝不及防,就在穆景曜對夏樊聲下了最後通牒的次日,穆峥失蹤了。

穆景曜自然第一時間想到了綁架,可是卻始終沒有接到勒索電話,擔憂與恐懼幾乎讓他崩潰,發了瘋般逼迫穆老爺子出手。全市的警|隊都被驚動了,甚至出動了特|警,終于在當天傍晚找到了穆峥。

穆景曜到達現場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男孩趴在夏昀澤懷裏,細瘦的手臂還抱着他的脖子,安安靜靜的,像是睡着了。

“小峥!”一瞬間的放松令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湧上了狂喜,甚至來不及看清夏昀澤臉上的表情。

這一聲呼喚令穆峥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緊接着在夏昀澤懷裏緩緩轉過身。

看清男孩表情的那一刻,一股酸楚驀然尖銳地沖上眼眶,令穆景曜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這些年來,他從來沒見穆峥哭過,即使是被保姆折磨得一身傷,甚至是病得最嚴重的時候,男孩也只是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安安靜靜地看着人,從來不喊痛不說害怕,他會小聲地叫穆景曜“舅舅”,卻從不會對他撒嬌。

然而那一刻,男孩臉上青紫地腫脹着,淚水靜靜地從眼眶裏流淌出來,混着滿臉的灰土,髒得一塌糊塗。他看着穆景曜,緩慢地張開了手臂。

穆景曜瞬間沖過去将人抱了過來:“有沒有受傷?嗯?哪裏痛?”

穆峥搖了搖頭,安靜地伏在他懷裏,小手緊緊抓着他的衣服。

穆景曜抱着小孩,稍微冷靜了點,終有有心思打量周圍環境這是一間老舊的平房,搖搖欲墜的樣子幾乎稱得上是危房了,位于B市出了名的藏污納垢、魚龍混雜的城中村地段。

夏昀澤雙手插在兜裏,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漠。而就在他的身後,兩個特|警按着一個正哀嚎着不斷掙紮的男人,一名醫生正在進行緊急施救。

待穆景曜看清那醫生動手的部位,眼神驟然沉了下去,抱着穆峥的手臂一緊,勒得男孩小小呻|吟了聲。

穆景曜心裏一顫,深吸了口氣,盯着夏昀澤冷冷道:“你在這做什麽?”

穆峥從來不會同他說誰對他不好,所以穆景曜并不知道對方曾經對男孩進行的恐吓,他只是有所懷疑,懷疑夏昀澤在這件事中扮演了某種角色。可是那男人的下|體很顯然是被利器所傷,看穆峥方才的表現,應當是夏昀澤出手相救。如果這一切真的是他所策劃,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然而當前不是追究真相的時候,穆景曜抱着穆峥上了車,将男孩渾身上下仔細檢查了一遍。确認只是遭受過毆打,并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時,穆景曜狠狠松了口氣,不斷輕拍着男孩的背低聲安撫:“沒事了,我們回家,以後跟舅舅一起,再沒有人能傷害你了。”

然而這個承諾最終也沒有實現。

當天的動靜太大,穆峥的事情沒能瞞住,連帶着穆景晴當年做下的那些醜聞也一并爆了出來。穆老爺子勃然大怒,當即強制将穆景曜送出了國。而穆景曜離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将穆峥送到了一位可靠的忘年之交那裏學習散打。

多年後,風頭過去,穆景曜偷跑回國看他的小外甥,卻發現當年那個小小的、瘦弱的男孩已經徹徹底底地變了模樣,不再封閉,不再孤僻,對任何人都是一副溫和愛笑的樣子,親切地叫夏昀澤“哥”,看着對方的時候,眼神很溫柔。

穆家老宅位于B市郊外,是那種傳統的大宅,清末時流傳到了穆家先祖手裏。擱在今天,幾乎可以炒出天價。

朱紅的大門威嚴地聳立着,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就如同上方懸挂的牌匾上的“穆府”兩個字,象征着強權與不可違背的意志。

這是穆峥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第一次是十五年前,穆景曜帶他過來見那位掌控着一切的權威者,把他的姓由夏改成了穆。

而如今再次踏入這個地方,唯一在他身邊的還是他的小舅舅。

穆景曜按着他的肩膀,輕聲道:“別怕,舅舅陪着你。”

穆峥聞言笑了,是那種很溫和很輕柔的笑,跟在管家身後穿過長長的回廊,重重月門,進到了穆景晴的病房裏,他的笑容始終沒有一絲變化,甚至很和氣地同衆人打招呼:“各位,下午好。”

他看向坐在中間,如衆星拱月般的老者:“外公。”又轉向病床前低垂着眉眼坐着的男人,“爸爸。”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仿佛沒聽到般轉回了頭。

最後穆峥舉步往前走,人群随着他的腳步漸漸退開。

他的身高足以俯視病房裏的所有人,他那樣的俊美優雅,嘴角的笑容溫和惬意,仿佛不是來探病,而是走在舞臺上享受萬衆矚目的榮耀,周身不可忽視的強大氣場逼迫得衆人紛紛為他讓路。

他走到病床的另一側,微微彎下了腰,溫柔地說道:“媽媽,您記得我嗎?”

床上的女人形容枯槁,長久的精神疾病令她數十年都狀若瘋魔,到了彌留之際,她仿佛忽然清醒了過來。面色是蠟黃的,然而那雙眼睛卻清亮,仍舊漂亮得不可方物,仔細看看,仿佛與穆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的臉上扣着氧氣罩,這令她的面孔微微變形,可是她的目光朝向很明确,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始終是望着病床前一臉冷漠的男人的。

聽到穆峥的聲音,她仿佛有了些反應,眼珠轉了轉,卻又很快回到了夏樊聲臉上。

然而這一個微小的動作之後,她的胸口突然劇烈地起伏了幾下,雙眼睜了睜,又睜了睜,突然之間睜到了最大,瞳孔漸漸渙散,片刻後,她的胸脯不動了。

監控機發出拉長了的刺耳的“滴——”聲,心電圖變成了一條平穩的直線。

直到這一刻,穆峥才直起身,仍是那樣溫和的聲音道:“再見,媽媽。”

他的目光從女人死不瞑目的雙眼上移開,看向了那雙眼睛望着的方向。

夏樊聲似乎被這可怖的景象驚住了,盯着那雙大睜着死死看着他的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艱難地喘着氣。

他帶着眼鏡,面容英俊儒雅,即使是恐懼也沒有使他失去多少風度。

穆峥知道他如今是國內一所頂尖的藝術院校的教授,在書畫領域聲望斐然,他的妻子前些年也過世了,死于肝癌。

他的目光又轉向房裏的其他人,沒有一個認識的。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沉重,仿佛他們跟死者有着多麽深刻的感情似的。看着他的目光猶如看着一個怪物,同時又有着隐約的忌憚。

而穆家的掌權人,那位權威的老者一雙厲眼正緊盯着他,嘴角嚴肅地下抿,仿佛随時都将出口痛斥他的所作所為。

看完了所有人臉上的表情,穆峥保持着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風度翩翩地一點頭:“告辭。”

直到走出那座死氣沉沉的大宅,坐上了車,穆峥翹起的嘴角才瞬間落了下來,靠在車椅上,一臉漫不經心的冷漠,眼神卻是極致的陰翳。

車裏一片壓抑的沉默,良久,穆景曜開口道:“去過拳場了?”

穆峥不做聲,片刻後,微一點頭。

“再去一次吧。”穆景曜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手掌溫暖而有力,就像小時候一樣,“我陪你去。”

穆峥搖了搖頭,沉默半晌,忽然道:“案子怎麽樣了?”

“……還沒與事務所交涉。”

“明天約一次吧,我去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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