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二天,穆峥在雲圖的總裁辦公室約見了裴昭聞。
穆景曜不在。
穆景晴去世,老爺子下令穆家所有人必須到場,參議葬禮事宜,包括穆峥,被穆景曜一口回絕了。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穆峥一輩子都不要見到那烏煙瘴氣的一大家子,連葬禮都不必再去。
裴昭聞第二次來到雲圖,距離上次也不過兩天的工夫,等待他的卻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秘書為他打開門,裴昭聞踏進一步,一眼便望見辦公桌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霎時呼吸一滞,腳步頓住,片刻後方恢複如常,沉穩地舉步向那人走去。
穆峥戴着眼鏡,在他走近時擡起頭來望着他,唇角的笑容很淡,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道:“裴律師,早。”
“早。”
裴昭聞心中莫名有種異樣的感覺,令他不由自主地望進鏡片後的那雙眼。
同他在一起時,穆峥很少戴眼鏡,此刻這模樣看起來幾乎有些陌生。
他仍記得昨日站在對方身邊的那個少年,那欽慕而熱烈的眼神,坦蕩,真摯,無所畏懼。
——與眼前這人,與他自己,都截然不同。
就像他永遠看不懂那雙從來都溫和有禮的眼眸中所蘊藏的真正情緒,看不懂此刻那深邃平靜的目光裏究竟壓抑着什麽樣的感情。
鏡片些微的反光阻礙了裴昭聞的探究,心中波瀾漸起,語氣卻仍是淡漠的:“請談談案件的始末。”他沒有稱呼對方。
隔着一張辦公桌,穆峥輕笑了聲:“真是無情啊,一旦斷了關系,這麽快就不認得我了?”
裴昭聞低頭整理着文件,平靜道:“我們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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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呢?”
裴昭聞停下動作,擡眼看着他道:“不是師兄弟的關系嗎?”
穆峥聞言便笑了,他的聲音向來清朗溫潤,笑起來尤為動人,有種直擊耳膜的惑人魅力,令人心悸。
裴昭聞喉結不明顯地動了動,望着穆峥撇開的側臉。他的輪廓分明,唇角帶笑,眼睫長而濃黑,微微垂着,遮住了眸中清淺的光,自臉頰至脖頸的弧度無一處不完美,微敞的襯衣領口露出一抹清晰的鎖骨——精致,且性感。
裴昭聞垂眸,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目光,胸腔中,一股熱意緩慢攀升。
穆峥目光微斜,看着對面那人八風不動的模樣,眸中浮起意味不明的光,止了笑,點頭道:“說得不錯。我們來談談案子吧。”
“具體要從去年說起……”
涉及專業領域,裴昭聞的能力毋庸置疑,待穆峥說清前因後果,他提了幾個問題,一針見血,非常的犀利,舉手投足間從容不迫的氣度與言辭間的堅毅沉穩令他有種難言的魅力,鋒芒畢露,攝人心魄。
那風采落在穆峥眼裏,幾乎令他移不開目光。
裴昭聞擡起頭,瞬間撞進他眼中,頓了頓,沉聲道:“怎麽樣?”四目相交,猶如一場無聲的較量,誰也沒有率先避開眼神。
異樣的心悸感再度襲上心頭,裴昭聞不動聲色道:“案件并不複雜,如果起訴,必然不會輸。但是索賠方面,要看證據的力度。”
穆峥唇角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向後靠着椅背,仿佛意興闌珊,指尖輕敲了敲桌面,漫不經心道:“不必擔心,證據……足夠了。不光要贏,還要贏得漂亮。”他笑了笑,“索賠,要讓對方賠到傾家蕩産。”
裴昭聞看着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一瞬間情緒這樣外露,他感覺得到,穆峥其實并沒有太将這件案子放在心上,這頃刻的冷冽氣息也并非因談及輸贏。
空氣裏浮動着一股奇異的躁動與陰郁,自進入這間辦公室便萦繞在裴昭聞心中的違和感已擴大到難以遏制的地步——今天的穆峥是他全然不熟悉的,無論是眼神中時不時溢出的冷漠的壓迫感,還是這樣反複無常的情緒,都與從前在他面前的模樣大相徑庭。
這個人從來都是溫和的,彬彬有禮,風度翩翩。裴昭聞總是看不透他,到了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說道:“你不高興。”
穆峥挑了挑眉,神色未變:“何以見得?”
他的目光仍舊沒有移開,令裴昭聞感到一種莫名的窒息感,仿佛那眼神中含着什麽陰晦又冷冽的意味。
裴昭聞終于移開眼,結束了這場莫名奇妙的視線交鋒,平靜道:“起訴書今天會提交,後續的證據、證人也需要盡快準備好。”
穆峥還是看着他,口中道:“我的确不高興。”
裴昭聞呼吸一滞,片刻後,低聲道:“為什麽?”他意識到必然有什麽變故,使得這人如此反常。擔憂的心情迫切而急促,他卻不能表露分毫。
穆峥一手撐着臉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眉角,淡漠的聲音道:“我的母親去世了。”
裴昭聞震驚地看向他,對方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眼睫微垂着,看不出情緒。
“……節哀。”靜默半晌,裴昭聞只能這樣說道。
穆峥笑了笑,那笑容中似有諷刺,卻莫名地令裴昭聞難過起來,窒悶的情緒充塞胸臆,幾乎讓他坐立不安。
穆峥緩慢地眨了眨眼,漠然道:“今天就到這裏吧,證據稍後發給你,有些是機密,你看着處理就好。”
他整個人仿佛籠罩在陰影裏,神色中看不出多少難過的情緒,氣息卻十分陰郁冷漠,壓抑的氣場使得裴昭聞也跟着心緒不寧。
他應該離開的,可是面對這樣的穆峥,他竟說不出告別的話。
這樣的氣氛幾乎使他局促起來,裴昭聞垂眸看了眼手表,嘴唇動了動,末了,緩緩開口道:“好。快中午了,一起吃飯吧。”
他做不到漠不關心,即使是僞裝也沒有辦法坦然劃開界線。對他而言,這樣的穆峥是陌生的,卻仍然同初見時一樣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誰能想到,這人難得對他坦露情緒的冰山一角,竟是在他們分開以後?
在他的對面,穆峥笑了笑,擡手取下眼鏡,這個動作遮住了他眸中深沉幽暗的光,他應道:“好。”
兩人找了家中餐廳吃飯。
直到入座後,裴昭聞仍覺得不真實,實在是這樣的場面太過難得,過去三年中,他們一同吃飯的時間都少之又少。最初同居時,他的事業剛起步,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到後來,穆峥開始拍戲,見面少了,欲|望卻多了,幾乎再沒有此刻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光。
兩個人對坐着,莫名的氣場籠罩着他們,偶爾的目光交接更催化了那股躁動的心緒,沉默的表象下,仿佛有什麽在蠢蠢欲動,一星半點的撩撥就能讓禁锢的野獸沖閘而出。
穆峥面上沒什麽表情,襯衣袖子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緊實的手臂,擡手為兩人斟上茶水。
裴昭聞盡量不去看對面的人,即使是沉默不言,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動作,那人也仍是好看,一舉一動都透着強烈的魅力。
——是誘惑,也是陷阱。
他有許多問題,卻一個也不能說出口。他想安慰這個人,卻沒有合适的身份。
進退維谷。
然而他又想到昨天林雅的那些話,喜歡,便告訴他——然後呢?
裴昭聞垂眼喝了口茶,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心中亂極,最終只挑了最謹慎的話題,冷靜地問道:“你,不回去處理後事?”
穆峥搖了搖頭,一哂道:“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是什麽意思?裴昭聞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下去,彼此的身份不容他更深地探究,卻沒想到對方主動開了口。
“我同她只見過兩面,”穆峥淡淡道,“我出生的時候,和她死亡的時候。”
裴昭聞沉默地聽着,一股奇異的窒悶感緩慢地糾纏住他的胸腔。
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大概是悲歡惆悵都感同身受吧。
就像是多年前那夜,他看着穆峥站在路燈下對他招手,然後轉身離去,那背影分明是挺拔的,卻不知怎地,竟讓他感到一種寂寥蕭索的孤獨感,令人心悸。
那個畫面莫名就印在了心中,直到這一刻,與眼前這人的模樣漸漸重疊。
“……不要難過。”裴昭聞低聲道。
穆峥笑了,歪着頭看他,道:“我沒有難過。沒有感情,怎麽會難過?”
裴昭聞明白他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卻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麽安慰。許多話,他不能說,一旦逾距,也許就再也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你要喝酒嗎?”沉默許久,裴昭聞說道。
穆峥挑了挑眉,卻是想起一段舊事,莞爾道:“不,大中午的,喝什麽酒。”
顯然裴昭聞與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目光。那時他奶奶剛去世,他曾有過一段酗酒的經歷,在老家的房子裏發燒幾近昏厥,後來是穆峥找到他,送他去醫院。
而在那之前不久,他與事務所的人聚餐,偶遇穆峥與穆景曜,路過沒有關嚴的那扇門,聽到了那一段話,才明白他與穆峥之間關系的由來。
如果沒有聽到穆景曜那些話,也許他會真的以為穆峥很愛他,即便是那之後,他也曾無數次地想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全盤接受這個人,愛不愛都無所謂了,就這樣走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然而到底是意難平,他沒有辦法自欺欺人,不能得到真實的全部,還不如什麽都不要。所以他一直在拒絕,到最後,果然失去得徹底。
裴昭聞止住回憶,心中驀地有些茫然。此刻他們兩人坐在這裏,是以什麽樣的身份?朋友?抑或僅僅只是律師與委托人的關系?
在那樣私密的關系結束後,為什麽他們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相處?
裴昭聞隐隐覺得哪裏不對,他沒有忘記昨天那場充滿了尴尬與隐密的嫉妒的相遇,也還記得前日與穆景曜那場談話中,對方所說的“齊人之福”。這其中的誤會顯而易見,當下卻不是談論的好時機。
菜很快上來,兩人都沒有喝酒,沉默地用餐。
過得片刻,穆峥忽然道:“不如你做的。”
裴昭聞猛地一頓,繼而心跳陡升,壓抑着氣息,平靜地道:“要吃我做的嗎?”
他少時失去了父母,因着家庭環境的關系,只得自己照顧自己和他的奶奶,長久下來自然練就一手好廚藝。在最初他對彼此的關系尚一無所知的時候,也曾想要向穆峥展現自己所有的好,費了心思烹饪美食,無非是想讨他高興。
“這算是安慰?”穆峥放下筷子,笑笑地看着他。
裴昭聞點頭,認真道:“是。”他不再去想他們之間算什麽關系,他只是不想看這個人難過,至于其它,都可以暫且放下。
“謝謝了。”卻沒有說要還是不要。
裴昭聞便不再開口,兩人沉默地吃完這一餐,結了賬便去開車。
卻怎麽也沒想到,竟會遇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夏峥。”
陌生的聲音喚着一個陌生的名字,穆峥打開車門的動作陡然頓住。
他轉過身,看到了闊別多年的那道身影。
隔着兩輛車的距離,夏昀澤站在那裏,手臂上挽着西裝外套,身姿挺拔,眼神淡漠,眉宇間的冷傲之氣多少年也未曾改變。
裴昭聞察覺到異樣,打開車門下來。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滞——
穆峥卻笑了,溫和道:“是穆峥,哥,你又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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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