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夏昀澤沒有回應穆峥這一句,只微眯着眼打量對面的人。目光轉向一旁下了車的裴昭聞,冷冷掃視一眼,又看向穆峥道:“吃過飯了?再進去陪我坐坐。”

他自少年時起便是極強勢的人,一言一行都帶着不容違逆的果決,雖離開國內多年,對待穆峥卻沒有什麽變化。

然而這一句落在裴昭聞耳中,卻仿佛帶着某種宣告與占有的親密感。

夏昀澤沒有将他放在眼裏,裴昭聞卻無法對對方視而不見。

他清清楚楚地聽見穆峥那一聲“哥”,對方言辭間的熟稔與強勢亦昭示着他們已相識多年——比起他與穆峥之間,有着更久遠、更緊密的關系。

這意味着,眼前這人,便是穆峥心裏念了多年的那個,是他這個替代品所對應的正主。

夏昀澤鎖了車門,舉步朝兩人走近。裴昭聞方得以看清對方面容。

這人身量很高,或許比他和穆峥還高出幾公分,肩膀寬厚,身材颀長,頭發整齊地向後固定,手腕處襯衣袖扣精致優雅,腳上黑色的皮鞋一塵不染。接近時,可以聞見周身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裴昭聞看着對方冷冽眉眼間那股傲岸與輕慢,隐密的妒意與窒悶感一瞬間翻湧而上。穆景曜說得不錯,他與這個人的确有幾分相像,不止是輪廓,連氣場都略微肖似,不至于分辨不出,但若說是替代品,他也的确足夠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聽見穆峥帶着笑的聲音這樣問,那個陌生的男人越過他,走到對方面前,漫聲應道:“昨天。”

裴昭聞閉了閉眼,巨大的孤獨感倏然淹沒了他。

那感覺并不陌生,甚至伴随了他整個一無所有的少年時期。在每一個父母的忌日,在下雨後沒有撐傘的黃昏,在回家時寂寥無人的巷子裏,在獨自行走在萬家燈火中的夜晚。

——卻沒有哪一時哪一刻,比這一瞬間更強烈。

仿佛有一面看不見的圍牆隔開了他與那兩個人,無法插足的氣場籠罩着他們,而他便是那個企圖窺視那些不可言說的隐秘的外人。

卑微,且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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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聞腳步微動,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開,然而就在那一剎,伴随着心灰意冷的失落感洶湧而來的又有另一種無可遏制的憤怒,那怒意催生出一股決然的勇氣,迫使他再不得退卻分毫。

——其實長久以來,他心裏未必沒有僥幸,所以才拖泥帶水許多年,也沒有先提出分開,即使後來由穆峥說了分手,可他們并未老死不相往來,反而讓他有種藕斷絲連的暧昧錯覺。

直到這個男人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面前。

裴昭聞明白,他的審判終于到了。

“我給你做飯,去麽?”內心萬種煎熬仿佛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落在眼下,也不過一句話的工夫。

他将審判權交到穆峥手裏,第一次将心底那些不見天日的妄念付諸于一個隐晦的問句——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與穆峥相識的三年,猶如臨淵而立,數日前的分手将他推到懸崖邊沿,而這一刻,那人的回應将決定他是全身而退,還是粉身碎骨。

巨大的孤獨催生出冰冷的失落感,令他渾身僵硬,連思維都不再敏銳,所以他沒有察覺,自夏昀澤出現那刻起,穆峥的眼神餘光便未有一刻離開他身上,那目光深沉幽暗,帶着某種審視的意味,在等待一個未知的結局。

直到裴昭聞問出那一句,隐約的笑意瞬間漫上眼底,穆峥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眸中隐隐的冷意霎時如冰川融水,再無痕跡。

這細微的情緒變化沒有逃過夏昀澤的雙眼,他的目光冷厲,轉向不遠處的裴昭聞,輕慢的聲音冷冷問道:“這位是?”

裴昭聞漠然回視,又看向穆峥,于是後者會意,笑了笑道:“裴昭聞,我的……朋友。”意味深長的停頓,仿佛帶着某種暧昧不明的暗示,聽在夏昀澤耳中,頓時令他沉下了目光。

穆峥唇角帶着淡淡笑意,極溫和的模樣,走到裴昭聞身邊,四目相交的剎那,似有一種隐而不發的異樣情緒在兩人心中猛地炸開。

他站在裴昭聞身邊,看向夏昀澤:“這是我哥,夏昀澤。”

裴昭聞于是冷淡地一颔首:“幸會。”繼而側頭望着穆峥,再一次問道:“給你做飯,你随我回去嗎?”

穆峥看着他那雙沉靜的褐色的眼睛,一股溫柔又暴戾的情緒在胸腔中緩慢蕩漾,他點頭,輕聲道:“好,我跟你回去。”

夏昀澤冷眼看着兩人說話,聽見穆峥應下,銳利的視線掃向裴昭聞,冷冷道:“那好。”言畢,竟是轉身上了車,就此走了。

裴昭聞皺眉看着那輛銀色的保時捷潇灑地倒車,果斷離去,只覺這人實在傲慢至極。但穆峥仿佛沒将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打開車門坐定,等着裴昭聞上來。

兩人出來吃飯,開的是裴昭聞的車,須得将穆峥送回雲圖。

上午的洽談已完畢,裴昭聞本該回事務所,然而有了方才這一出,卻不知道現在該如何收場。

穆峥顯然沒那麽多顧慮,在這古怪的氛圍中,他輕笑了聲:“現在走嗎?”

裴昭聞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目不斜視地倒車,面無表情道:“還要工作。”

“我不想工作了。”穆峥只是側頭望着身旁人的一舉一動。

裴昭聞不說話了,片刻後道:“我還有工作。”

穆峥聞言便笑了,終于不再看他,靠回車椅中,一手撐着額角輕聲笑道:“好吧。那……我不去了?”

裴昭聞沒有回答,方才問出口的一切已超過了他的底線,當臆想中的對手離開,心底那些無處宣洩的憤怒與不甘便重新蟄伏下來,及至此刻,只剩下被窺破的羞恥。

穆峥見他不開口,便止了笑意,嘆道:“言而無信啊裴律師,這樣出爾反爾,我怎麽放心把案子交給你。”

滿心疑惑連同絲絲縷縷的祈望化作急促的心跳,裴昭聞壓抑着呼吸,淡淡道:“今天晚上,給你做飯。”

“好。”穆峥無聲地笑了,眸中漾起幽深的光,“那就晚上,去你那。”

目送裴昭聞的車子離開,穆峥沒有直接回雲圖,而是下到車庫,坐進他自己的車裏,撥通了穆景曜的電話。

“喂,小峥。”

穆景曜的聲音懶洋洋的,正經地喚着他的小名,可見心情不太美妙。

穆峥靠在車椅裏,氣息很平靜,仿佛一瞬間放松下來。褪去了人前溫和有禮的面具,他的神情淡漠,目下無塵,萬物過眼,卻不入心。

“小舅舅,夏昀澤回來了。”

穆景曜四仰八叉地攤在花園的秋千椅裏,跟一個站在他面前四米開外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唔,遇上了?”

“嗯,他說昨天回來的。”

男孩顯然對他霸占着秋千的行為十分憤慨,卻不敢上前,只一味瞪着他,團團轉了兩圈,扭頭看見不遠處的大人,登時眼睛一亮,大聲叫道:“媽媽!”

“回來就回來呗。”穆景曜漫不經心地說,又笑了聲,“怎麽,餘情未了?準備抛棄你那小情兒了?”

“小舅舅,”穆峥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無奈道,“我說過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話,可害死你外甥了?”

“哦?”

男孩跑過去牽住他媽媽,趾高氣揚地走到穆景曜面前,繼續惡狠狠地瞪他。

穆景曜眼一歪嘴一斜,呲牙做了個鬼臉,把那男孩吓了一跳,拽着他媽媽的手氣鼓鼓地告狀。

唔,這是幾嫂子來着?穆景曜翻着眼睛想了想,想不起來,就作罷了。看着那女人安撫了男孩幾句,走近了些,柳眉倒豎,嬌斥道:“景曜,這樣欺負小孩子,過分了吧!”

穆景曜握着手機,聽穆峥道:“你記得第一次見到裴昭聞嗎?就是兩年多前,廖記那回,你後來說的那些話他聽到了,不然哪來這樣的誤會?”

他斜眼看着那母子倆,一邊嘴角翹起,似笑非笑,那表情極盡嘲諷與傲慢,令那女人臉色一白,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局促地拽了拽裙子,繼而彎腰在那男孩耳邊說了些什麽,男孩憤憤,女人的目光卻十分古怪,瞟了穆景曜幾眼,牽着兒子走了。

穆景曜收回目光,撇了撇嘴,對手機裏說道:“哦,原來是那回。”又嗤笑道,“那小子真就悶着也不問你?啧啧,夠能忍的啊。”

穆峥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切,無聲地笑了。他以為以裴昭聞的性子,在知曉自己只是個替身後,面對夏昀澤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從此再無回頭的可能。然而他沒有想到,那人不僅沒有退卻,還給了他這樣一個驚喜。

——裴昭聞對他的心思,比他以為的要深。

這是否意味着,他的“狩獵”可以更容易些?

然而他又想到林雅,那的确是個迷人的女人,落落大方,光彩照人。他自己便是慣于僞裝的人,自然看得出一個人的性情真假。林雅其人,即便有着那樣堪稱慘烈的過往,個性中的爽直與包容卻仍是毫無作僞,苦難災劫盡數沉澱為成熟的風華,獨一無二的魅力。

如今他已明白,這幾年裏,裴昭聞的拒絕或許不是因為念念不忘的初戀,而是因為那個可笑的誤會。可是那張照片呢?對于裴昭聞,又是怎樣的意義?

穆峥嘆了口氣,心中自嘲,為了一個男人,他也真是煞費苦心。

可是卻從未想過放手。

他想起數年前還在B大的時候,曾無數次與裴昭聞擦肩而過。那人驚才絕豔,在整個學校可謂風雲人物,他自己其實也有些名氣,卻從未得那人多看一眼。

他那時偶爾會想,這個人,大概是整個世界都不在他眼中吧,那樣的冷漠,仿佛沒有什麽能觸動他分毫。

直到某天他被圍堵在夜裏杳無人跡的樹林中,黑暗裏忽然傳來一道嚴肅又冷淡的聲音,猶如乍破的天光,平地一聲驚雷,撼動了他整個晦暗的人生。

他轉過身,看到了裴昭聞。

仍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寂靜的黑夜裏,端嚴挺拔的身姿帶着不容忽視的強大氣場,堅定地伫立在那裏,欲拯救他脫離困境。

那一刻,穆峥忽然感到一種難言的悸動。

在他頭二十年的人生裏,享受過的溫情愛護少得可憐,除了他的小舅舅,這世上再無人肯在他承受命運惡意磋磨的時刻,義無反顧地擋在他面前。

只有一個裴昭聞。

便如十多年前那場不堪回首的噩夢裏,他被綁了手腳,蒙住口鼻,扔在滿是灰塵的破敗的屋子裏,陌生男人肮髒的雙手猥瑣地摸上他的臉頰身體,淫亵的嬉笑聲幾乎刺破他的耳膜。

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破落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他看到了夏昀澤冷酷的面容,猶如降世神袛,于那千鈞一發之際帶他走出絕望的夢魇。

記憶裏的畫面與眼前這一幕奇異地重疊,只是多年前,那場他自以為的救贖不過是一場可笑的騙局。從始自終,真正肯對他伸出手的,只有這個尚算陌生的男人。

那時候他便知道,終此一生,他也難以忘記這個人了。

——即便後來短暫的糾纏中,他得到的只有無數次的拒絕,或漠視,也未有一刻想過放手。

他本一無所有,唯一想要緊握在手裏的,只有那個男人真實的,完整的愛情。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小舅舅。”

穆景曜索然無味地從秋千椅裏站起來,七扭八拐地在花園裏走,随手揪了朵開得正盛的蘭花,惹來一旁的園丁敢怒不敢言的瞪視。過得片刻,管家的身影拐過回廊,健步走過來,客氣地請他離開。

“哦?比如說……那場綁架案的真相?”穆景曜瞪着眼睛,兩邊嘴角高高翹起,對老管家做了個誇張的笑臉,然後果斷轉身走了,像被狗追一樣在花園裏瘋跑了幾步,摧殘花朵無數後,毫不留戀地開車出了穆府。

“呵,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那些事情,等穆峥年紀漸長,能夠獨當一面後,自然是仔細查過的。當年的那個男人出獄後一直藏得很緊,他費了些工夫才找到了人,親耳聽那男人說出他與夏昀澤的交易,只是後來發生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沒有料到夏昀澤下手那麽狠,直接斷了他的後半生。

穆峥聽着那男人怨毒的咒罵聲,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解脫感。

他沒有對那個男人做什麽,他在等,沒過多久,果然等到了。

在他見過那男人數日後,對方便犯了件小案子坐了牢,再後來,死于那座監獄裏的一場惡性鬥毆事件。等到穆景曜回國,再去查證,什麽都沒了。

“他可是沒有一天不盼着我死呢,我怎麽會愛上他?”穆峥笑着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嘛,一開始就說啦,這就是篇瞎折騰的狗血文,回憶與現世交叉,我也是頭回這麽寫,通過人物性格來推動情節的發展,所以我自己感覺所有誤會都是合理的,然後慢慢揭開真相,就是想寫出兩個人交鋒的那種火花四濺的感覺,可惜筆力有限,寫得不好。

至于有妹子說心疼裴,我想說的是,穆峥這個人受過的傷吃過的苦比裴律師多太多了,所以相對來說他的精神也更強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心理描寫始終不多,反而是語言神态比較多。他是有點變态S的那種,一直在釣魚,想看裴為他糾結,試探對方。總之還是我寫的不到位,就只能在文後解釋了。2

唔,下章開個車吧,我整篇文裏最想寫的一段吼吼,不過估計有些妹子吃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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