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穆峥看着對方精亮的雙眼與極度亢奮的神色,眸中笑意逐漸隐沒,半晌沒有開口。直到面前的青年仿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局促地拽了拽T恤下擺,他才溫和地笑了笑:“你是?”
青年滿臉通紅,鼻翼見汗,低着頭小聲道:“我是……‘山貓’,您大概沒聽說過我。”他頓了頓,複又小心地擡頭觀察穆峥神色,“對不起,我太冒失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太崇拜您了,這次有機會做您的替身,我真的非常高興。”
“不過,”他苦笑道,“您應該不需要我。”
穆峥靜靜聽他說話,一雙黝黑的眼睛看不出情緒,只是盯着他,見青年呼吸越發急促,終于緩緩道:“我聽說過你,‘紅狼’那邊的,我們還沒交過手吧。”
青年聞言雙眼瞬間一亮,顯然穆峥聽說過他這件事令他非常振奮,使勁點頭:“對,對……不過,交手還是……在您手下,我只怕堅持不到一分鐘。”他望向穆峥,誠懇道,“我也沒有想到會在片場遇見您,您放心,我剛才只是一時激動,曉得規矩的,不會把您的身份說出去。”
穆峥不動聲色地審視着面前的人,青年大約只二十出頭,眼神尚顯青澀,很有禮貌,穿着洗得發白的長袖T恤和灰白色的褲子,身形高而瘦削,比他單薄得多。
“山貓”這號人他的确是無意間聽說過,地下拳場裏的拳手看起來多如牛毛,然而真正打出名堂的卻不多,“山貓”作為拳手的名聲不見得多響,不要命這一點卻是廣為人知,第一次聽說這個代號大約是……兩年前吧,穆峥想了想,十八九歲的年紀,卻已在地下拳場摸爬滾打多年。
“沒關系。武替的話,很多地方還要辛苦你。”穆峥溫和道,“你叫什麽名字?”
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地下拳場裏的高額報酬比起武替的薪水可要豐厚得多,卻仍無法滿足青年的需要,這其中曲折他無心探究,卻也不會惡意斷人財路。
青年激動道:“謝謝您!江麟,我叫江麟!”
穆峥點了點頭:“我記得了,江麟,你好。”
青年憨笑着摸了摸後腦勺,臉又紅了,偷觑了穆峥幾眼,期期艾艾道:“那我、我這就過去了,您好好休息!”說着,又深深鞠了一躬,“再見!”
一段小插曲就這樣過去,穆峥并未放在心上,接下來便投入到緊鑼密鼓的拍攝當中。
一晃兩個月過去,拍攝任務只進行了三分之一,劇組卻已輾轉了四個片場。
李導對鏡頭的要求近乎苛刻,連他一手帶出來的影帝方毓都大嘆吃不消,更遑論首次擔綱這樣重要的角色的穆峥,個中壓力可想而知。
已經是十月底,深山老林裏的溫度比城市低了不少,穆峥發消息對裴昭聞說冷,本意是想挑逗那人在電話裏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沒想到卻在第二天收到了對方寄來的保暖內衣,簡直令他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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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裏看見他收快遞的人不少,紛紛調侃他有個這麽賢惠的女朋友,穆峥笑着應道:“是啊,他的确很賢惠。”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更上得了床,再沒有更賢惠的了。
然而更賢惠的還在後頭,繼保暖內衣之後,裴昭聞又寄來了一大包女生常用的那種一次性取暖片,并叮囑他要記得用,惹得圍觀的劇組衆人揶揄不止,令穆峥頗覺尴尬,卻更懂得裴昭聞那樣簡單而踏實的關切與溫柔。
那人從來沒什麽花言巧語,便是說情話,也是句句發自肺腑,然而所做的每一件事,卻都是最直白也最真切的關懷。
穆峥一時心潮澎湃,想念的心情卻是怎樣也壓抑不住了,算了算日子,給穆景曜打了個電話,在山林裏的拍攝結束後,直接向導演請假飛回了B市。
于是,當裴昭聞在法庭上看見推門而入的穆峥那刻,幾乎瞬間屏住了呼吸,雙眼只緊緊盯着兩個多月未見面的人,連自己正在陳詞都忘了。
視線交纏,莫名的情愫在兩人心中怦然炸開。穆峥唇角翹着,對裴昭聞做了個口型:別看我,看上面。
所謂的上面便是法官所在的位置,裴昭聞倏然回神,聽見法官嚴厲的聲音道:“原告律師請繼續陳述。”定了定神,終于不再看向穆峥,按着先前的思路繼續陳述下去。
穆峥眸中含笑,轉向原告席上百無聊懶地坐着的穆景曜,點了點頭,卻見對方撇了撇嘴,對他使了個眼色。穆峥順着他的示意看過去,才發現觀衆席上靠前的位置坐着一個人,背影很陌生,氣場卻依稀像是記憶裏的某個人。
穆峥腳步頓了頓,雙眼微眯,想起這人是誰了。
涉及商業機密,這案子本是不公開審理的,連家屬也不能旁聽。然而周家勢大,要打點這些并不難,可是那個人竟然會來,出乎穆峥的意料。
其實這樁案子本來便頗可笑,周家兩個小輩折騰了個網絡公司,偏偏本人又不善經營,到最後盡靠着些歪門邪道支撐門面,其它的小公司不敢對上周氏這頭商業巨鱷,打落牙齒也只能往肚子裏吞,漸漸就養大了那兩人的胃口,無法無天慣了,不知天高地厚地将手伸向了雲圖。
穆景曜天縱奇才,又經營了這麽些年,在國內商界的勢力盤根錯節,豈是好惹的?那兩個小子大概終于知道怕,向家裏求救了,沒想到真的招來了這個人。
穆峥面上現出一抹嘲諷,徑直走到靠近那個男人後面一排的位置坐下,而後開口,語氣仍是溫和的,道:“周先生,久違了,您的腿還好嗎?”
聽到這個聲音,周鎮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住了,仿佛又回到了數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早已痊愈的肋骨和左腿似乎又隐隐作痛起來。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不勞你費心。”此後再不發一言。
穆峥冷眼看着他戒備而僵硬的模樣,無聲一哂便移開了目光,看了眼原告席上的穆景曜,對方一臉窮極無聊的表情,顯然沒将這個乍然出現的男人放在心上。穆峥便也放下心,專注地看着裴昭聞慷慨陳詞。
他從未見過對方這樣的姿态,便是上一次在雲圖,也只看到了冰山一角。他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優秀,卻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直白的沖擊。
每一句陳述都擲地有聲,每一個手勢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敬畏,裴昭聞站在那裏,身姿挺拔,神情淡漠,言辭犀利又尖銳,字字見血。整個法庭都仿佛是他的戰場,而他只身一個人,便能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穆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律師都會有這樣一種睥睨的姿态,至少周氏那邊的代理人對上裴昭聞,像是被鎮住了似的,全程都在頻頻擦汗,及至後來輪到對方陳述,也只避重就輕磕絆着說了幾句,底氣全無。
這場官司贏得毫無懸念,待得最後宣判下來,穆峥沒什麽感覺,卻見穆景曜一臉不高興的模樣,對裴昭聞說了些什麽,令後者微微皺起了眉。
眼見這場面,穆峥心裏一緊,待那兩人一出來,便道:“舅舅。”眼神帶着詢問望向裴昭聞。
穆景曜瞥見他的神色,不由翻了個白眼:“啧,我沒說他什麽。就說賠得不夠,再上訴。”斜眼瞥見周家那倆小崽子灰頭土臉地湊到周鎮身邊,他冷笑道,“說好的傾家蕩産呢?”
“穆先生……”裴昭聞皺着眉,正要說些什麽,卻被穆峥握住了手,登時呼吸一滞,忘了再同穆景曜争辯。
“好了,”穆峥笑了笑,眼神始終望着裴昭聞,“先回去。”
穆景曜站在旁邊瞅着兩人,一臉受不了的表情,率先轉身走在前面,卻聽身後驟然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景曜。”
突如其來的呼喚令所有人都頓住了動作,穆峥眼神冷了下來,握着裴昭聞的手放開了。
裴昭聞心中疑惑,面上卻仍是八風不動,轉身看向發聲的那個男人。
周鎮年逾不惑,面容身材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穩重英俊,顯出一種成熟男人獨特的風度與魅力,還有長期處于上位的那種強勢而帶着掌控欲的氣質。
他的雙眼望着穆景曜,腳步沉穩,很快接近了。
他像是生怕穆景曜就這樣離開,走得有些急,卻仍保持着儒雅的風度,然而裴昭聞敏銳地發現,這個男人左腿仿佛有些跛,極輕微,如果走得慢些,便顯不出來了。
“景曜。”周鎮走得近了些,又喚了一聲。
“別這麽叫,跟你不熟。”穆景曜終于轉過身,像是不耐煩的樣子,滿臉嘲諷地嗤笑了聲,“周總有何貴幹?”
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厭惡與冷漠,直直看過來,将周鎮釘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
“行了,”穆景曜半句話也不想同他多說,沒等對方開口便打斷了,“知道你長本事了,大權在握了。那又怎麽樣?”
周氏那一攤子,形勢可比穆家更錯綜複雜,周家老爺子前些日子終于駕鶴西去,周鎮便算是熬出頭了,再沒人壓在他頭上,至此天高海闊,沒了顧忌。于是他坐穩周氏掌權人位置後幹的第一件事,便是同他妻子離了婚。
圈子就這麽大,即使穆景曜再惡心,那些消息還是會長腿跑進他耳朵裏,連帶着那些陳年舊事也一并重新翻上心頭。
周鎮定定望着穆景曜,眼中壓抑着焦慮與痛楚。年輕的時候,穆景曜總覺得男人這樣的眼神讓他心動,可是如今,再也不會了。感情這東西,真真假假,他早已辨得分明。
“別這副表情,惡心誰呢?”穆景曜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身姿潇灑,眼神傲然,仍舊如十年前一般的輕狂桀骜。
“想說什麽都可以閉嘴了,我就一句,周鎮,你老了。”穆景曜嘴角噙着笑,語氣溫柔而真誠,見男人眼角直跳,斯文儒雅的面具瞬間破裂的模樣,頓時放聲大笑起來。
半晌,像是欣賞夠了對方隐忍着怒意的表情,他的目光轉向周鎮身後滿臉不忿的兩個小崽子,手指隔空點了點:“記得接傳票,說好的傾家蕩産,我穆景曜從不食言。”言畢,對穆铮招了招手,施施然轉身走了。
直到走進停車場,穆景曜才收起了方才那副桀骜不馴的表情,神色凝重下來:“小峥,最近小心一些,叫泰安那邊過來兩個人。”
穆峥搖了搖頭:“不必了,保镖……”他笑了笑,“對我沒什麽意義。”繼而又皺起眉,“小舅舅,你方才不必故意激怒他的,太冒失了。”
穆景曜聞言嗤笑道:“要你小子教訓我?行了,我有分寸。”他打開車門,對穆峥與裴昭聞擺了擺手,“我回了,你倆自己玩兒去吧!”
兩人目送他離開,而後對視一眼,穆峥笑了:“裴律師,賞光和我約個會?”
裴昭聞面無表情地一點頭:“榮幸之至。”于是便開車,載着穆峥走了。
仿佛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車子停下時,穆峥笑了起來:“是要按你發給我的那些,順着吃一遍嗎?”他們來到的,正是分別期間,裴昭聞第一次給他發的照片裏那家火鍋店。
裴昭聞解下安全帶,側身看着他:“不好嗎?”
他傾着身體,離得很近,仿佛在等待什麽,然而穆峥卻像是沒有察覺一般,只規規矩矩地解開安全帶,半點沒有觸碰他的意圖。
“好,當然好,什麽都好。”他一雙眼睛專注地看着裴昭聞,含笑答道,仿佛只是回應這個問題,又像是在說他全心注視的這個人。
裴昭聞眉眼沉靜,呼吸極輕微,定定望進穆峥雙眼,然而對方只笑了笑,便轉身打開了車門。
什麽也沒有發生,裴昭聞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淡些許,氣息沉了下來。
穆峥見他下了車,一張慣無表情的臉仿佛更冷了些,目光只偶爾投向他,帶着幾不可察的失落與凝重,心中不禁忍笑,面上卻仍是一本正經。
直到兩人在包廂裏對坐着,仍然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
穆峥對口腹之欲沒什麽追求,然而看着裴昭聞保持着面癱臉,淡定地蘸着辣椒醬吃得鼻翼見汗的模樣,才明白這人原來不僅自己廚藝出色,對美食恐怕也是極愛的。
他零星吃了一點,餘下全程都在饒有興致地觀察着裴昭聞,每多與這個男人相處一刻,便能更了解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那是極可愛的,只在他面前才會展現出的隐秘人格。
這樣直白熱烈的眼神,裴昭聞并不是遲鈍的人,自然一早察覺到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種心理,他并沒有迎上那目光,只專注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直到片刻後,桌下,他的膝蓋被輕輕地碰了碰,一觸即分。
——那只是極輕微的一點接觸,卻仿佛一道電流倏然竄過全身,令裴昭聞不由自主頓住了動作。
他終于擡眼看向穆峥,對方一雙湛黑的眼眸風平浪靜,半點情緒未露,面上卻帶着笑意,點了點唇角:“這裏。”
裴昭聞沒有動,眼見着對方伸出手來:“我幫你。”
四目相對,穆峥微向前傾身,拇指輕輕擦過裴昭聞唇角,像是故意要讓對方看清楚似的,極緩慢地收回手,而後放在唇間舔了舔:“好了。”
裴昭聞握着筷子的手驟然收緊了,臉頰繃着,半晌沒有動作,良久,方垂着眼道:“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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