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裴昭聞凝目注視着場中的青年,格鬥臺上的江麟與昔日所見大不相同,他幾乎無法想象,印象中那個腼腆敦厚仍似羞怯少年的人,與臺上這個出手狠辣幾近搏命的格鬥士竟是同一個人。
江麟的場次略靠後,并沒有什麽特殊的用具,僅是徒手搏鬥便能引得一衆看客喝彩聲震天,自然是因為臺上兩人出手都夠狠夠快,每一擊都是致命的招式,其激烈程度甚至比裴昭聞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晚所見那最後一場搏鬥更甚。
盡管自己的愛人便是個中高手,裴昭聞本人對于格鬥卻實在所知淺薄,但即便是以他寥寥的見識看來,江麟的實力也絕對強勁。
開始尚平平無奇,但未過幾時,戰況便明朗起來,裴昭聞逐漸意識到,場中的形勢全然在由江麟引導,正因他出手極快,才使得他的對手不得不全力應對,導致整場比賽的節奏都極為緊繃。
這一場耗時并不長,老話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江麟顯然将個中精髓發揮到了極致,加之敏銳的洞察力,觑準了對手快而失誤的時機,一擊制敵,至此再未給對方出招的機會。
待得比賽結束,裴昭聞回過神,才發覺自己也被牽動着心神,背後出了一層的汗。
下一步該怎麽做?
裴昭聞思緒電轉,很快起身,朝江麟離開的方向跟上去。
與其暗渡陳倉,不如明修棧道。楊進已将格鬥場裏所有的忌諱同他分說過,要想在這裏追查一個人而不被察覺,以他目前的狀況,絕無可能。索性便将一切放在明面上,他可以通過江麟本人探知他想知道的事,其餘的便該袁旻出手了。
許是多少受了些傷的緣故,江麟走得不快,裴昭聞很快穿過人群追上了他,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那一剎那,裴昭聞清晰地感覺到了接觸的瞬間青年身軀的緊繃與戒備,對方猛地轉過身,待看清來人面容,頓時露出了極為詫異的神色。
“裴……先生——”江麟目光在四下一掃而過,見無人注意到他們這邊,很快帶着人找了個僻靜些的角落,訝異道,“裴律師,你怎麽在這?”
此刻,裴昭聞已恢複了素日裏沉穩端方的模樣,略皺着眉,那表情嚴肅,沉聲道:“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某種程度而言,裴昭聞對江麟算得有恩情在,加上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僞裝起來,理當不容易被對方窺破。
江麟眨眨眼,而後略低了頭,苦笑道:“這裏有錢賺啊。”那表情極自然。
——太自然了,裴昭聞心道,他的眉仍嚴肅地蹙起,仿佛帶着憂慮,沉默片刻,忽問道:“那些錢,還沒有還完嗎?”話至于此,已有些逾距,然而放在裴昭聞身上,卻又半點不覺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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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麟對他笑笑,有些輕松的模樣:“快了,大概……還要兩個月。”
裴昭聞緩緩點頭,又問:“令堂情況還好嗎?”
青年聞言,情緒瞬間又低落下去,搖頭道:“不太好,一直在住院。”
裴昭聞抿了抿唇,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低聲道:“抱歉。”
江麟搖了搖頭,并不在意,又問他:“裴律師來這裏,是有案子嗎?”
裴昭聞點頭,似是有些遲疑:“是的,暫時遇到了一些困難。”他低了低頭,仿佛有些難以啓齒的模樣,踟躇良久,目光重又落在江麟身上,依稀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有個不情之請。”
江麟愣愣的,眼神清澈,望着他道:“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裴昭聞見他如此神态,幾乎有些不忍,然而終是道:“正是想請你幫我。”
江麟幾乎沒有猶豫便點了頭:“好,能用到我的地方我義不容辭。”他笑了笑,眼神中帶了感激,情真意切道,“您是我和我媽的恩人,能為您做點什麽,我實在很高興。”
裴昭聞一震,頓時心潮起伏,不自然地轉開眼,匆匆點了點頭:“多謝。”
江麟說到做到,幾乎是有求必應,裴昭聞謹慎地衡量着彼此間的底線與距離,不動聲色地探聽他過去的經歷,并由江麟介紹,見到了一些他慣常接觸的人。
事情直到這裏都極為順利,江麟似乎并不設防,事實上,這種格鬥場本身就是不合法的,然而誰都沒有提及這個問題,彼此間心照不宣。
直到裴昭聞在這裏度過的第九個夜晚。
那一天,S市正下着一場暴雨,裴昭聞事先接到江麟的電話,告訴他,他今天有事耽誤,不能帶他去了,于是裴昭聞又找了一次楊進。
除了開始的幾天,他後來再進格鬥場都是由江麟帶領,楊進神出鬼沒,輕易見不到人。
各懷任務的人再見面,只相互淡漠地點了點頭,然而在離開的時候,楊進走過他身邊,忽然道:“你要小心,這裏的人都不簡單。”
裴昭聞心中一凜,肅然點頭:“我知道了,多謝楊哥。”
楊進沒說話,徑直走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裴昭聞那一晚始終心緒不安,江麟沒有來找他,彼此間也無法聯絡,令他心中的懷疑愈漸擴大。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格鬥臺,腦海中暗自思索對策之時,身邊忽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聲。裴昭聞猛地一驚,繼而聽見右側坐席裏一個年輕男人聲嘶力竭地喊:“龍先生啊啊啊啊啊啊——”
身邊的人幾乎全都站了起來,裴昭聞被瘋狂的人群裹挾着,幾乎難以立足,他茫然往臺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格鬥臺上方懸挂的顯示屏上的字——龍淵。
只這一個名字,并沒有顯示他的對手是誰。
裴昭聞看了看周圍幾近瘋魔的觀衆們,依稀明白過來,這樣的情況,只能說明這個“龍淵”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
他對于血腥的格鬥并無興趣,加上此時思慮重重,只随着人流移動,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臺上,只這一眼,他便疑惑地頓住了目光。
格鬥臺上,一方的拳手已經站定,居然是第一天初來時見過的那個大漢,仍帶了他的特殊裝備,已經拉開了架勢,看那模樣,竟似有些緊張。
而他的對手還在往臺上走,不疾不徐,步履從容而冷漠。
那男人臉上帶着一個黑色的面具,隔得有些遠,裴昭聞看不清那面具上的紋路,只見得那人一身黑衣裹得嚴實,身材颀長,卻并不壯碩,甚至帶着點矜貴的優雅。然而伴随他的腳步越來越接近臺中央,仿佛有種奇異的氣場轟然膨脹,整個格鬥場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在這落針可聞的寂靜中,裴昭聞背後漸漸沁出了汗,目光死死盯着那黑衣的男人,雙拳緊握着,倏然顫抖起來。
臺上的搏擊已經開始,大漢先動了,一聲暴喝,揮拳便往那人脖頸處攻擊,卻在半路便被截住,那龍淵出手如電,力大無窮,扣住了對方手腕便再沒給人掙紮的機會,猛然提膝撞在大漢腰側,瞬間将人掀翻在地,緊接着,手腕一擰,肘部猛曲,狠狠砸在對方右頸處。
那大漢要害遭受重擊,猛地彈動了下,随後便再無動靜。龍淵站起了身。
觀衆席上驟然爆發出震天的喝呼,無數人尖叫呼喊着“龍淵”這個名字,仿佛膜拜着他們至高無上的神。
裴昭聞什麽都聽不到了,心中唯一的念頭竟是——還好沒有動到左手。
心跳得極快,仿佛浸在冰窟中,又像是被烈火灼燒,一呼一吸都是煎熬,裴昭聞咬緊牙關,眼前漸漸模糊一片,胸中空落落的,所有的心緒都在烈火中焚燒殆盡。殘酷的真相面前,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無數次裸裎相對,他早已熟知對方的一切,即便只是一個背影,又怎麽會認不出自己的愛人?
穆峥,穆峥……裴昭聞無聲念着那銘心刻骨的兩個字,雙手顫得止不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軟弱的人,到得這一刻,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這一切全是一場幻覺。
比賽還在繼續,場中龍淵的對手流水般被擡下臺去,他今晚戰過十餘場,最長的一場,他的對手堅持了一分四十秒。
十六場之後,龍淵站定片刻,再無人上場,他便向臺下的裁判擡了擡手,轉身下了格鬥臺,走了。
裴昭聞猛地站起身,追着那個黑色的背影去了。
觀衆席裏,衆人仍陷在狂熱的情緒之中,瘋狂地呼喚挽留。然而龍淵下了臺,身後便圍上了一排保镖,阻擋了所有窺伺的目光與追随的步伐。
裴昭聞排開重重阻力,始終墜在那一行人身後,卻奇異地并未遭到驅逐。
混亂的情緒在他胸中左沖右突尋不到出路,裴昭聞只覺那燈光太過明亮,照得他眼前一片花白,胸口如遭重錘撞擊,一下,又一下,令他喘不上氣,轉過走廊時猛地一踉跄,一手迅速撐住了牆。
待得那一陣窒息般的眩暈感褪去,裴昭聞緩緩蹲下了身,目光落在腳下那面具上。離得近了才看清,那面具不是純黑,而是玄青色。他伸手拾起,翻轉到正面,是一副青面獠牙怒目圓瞪的猙獰獸容。
裴昭聞怔怔看着那野獸的面孔,一手無意識般摸了摸,胸口驟然絞痛。
“裴律師。”
身後忽然響起江麟的呼喚,裴昭聞茫然回過頭,還來不及看清身後的人,頸側猛地劇痛,眼前一黑,頓時動彈不得。
意識緩緩遠去,裴昭聞竭力睜開眼,看見了江麟的臉。
青年不複往日的憨厚拘謹,看着他的眼神冷漠而帶着戾氣,手掌移到他喉間,冷冷道:“我最恨別人騙我,你來這,根本不是在查案子,是在查我,虧我真心實意,那麽信任你。”
裴昭聞咽喉被扼得生痛,漸漸無法呼吸。身邊的人察覺到,又放開了他,繼而将人扛上了肩,沿原路返回,大步離開了。
面具冰冷的邊緣抵着掌心,裴昭聞死死握住,強撐着最後一點清明。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空氣驟然襲來,他模糊地想,江麟把他帶到了外面。
“人帶來了,趕緊弄走。”
他聽見江麟不耐煩的聲音,汽車開門關門的聲音,江麟把他扔了下來,在汽車的後備箱裏。
“我要走了。再見,裴律師。”江麟這樣說着,手指在他頸側一按,他的眼前便徹底黑暗下來。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聽到了手中緊握的面具掉落在地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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