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穆峥從格鬥場出來,徑直坐進車裏。平板中定位的目标始終沒有移動過,證明裴昭聞還在那裏。
他心裏有種奇異的篤定,若那人看見他,必不會認不出。就如同他自己,縱然只驚鴻一瞥,也能從千萬人中準确地尋到他心中的那一個。
卻不知斯人是否還肯要他。
裴昭聞離開近十天,他将所有的疑問全都查了清楚,不為挽回,只為解惑。
世事果然無常,縱然他機關算盡,終究也只是凡人一個,無法事事盡在掌握。謊言說一千遍也成不了真,最終被那個叫袁旻的人無情揭破。
到頭來,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貪得無厭,能再多見那人一面也好。
長夜漫漫,暴雨重新降臨,穆峥還在等。
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格鬥場的人逐漸散了,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終于忍不住,囑咐人進去尋找。
穆峥看着車窗外的瓢潑大雨,心中惶然,突如其來地生出點恐懼。他疾喘口氣,取了後座放置的藥瓶倒出幾粒藥吞下,卻收效甚微。
過了許久,前去找尋的人終于回來,穆峥只覺一顆心被高高提起,眼見那人打開後車門,立時問道:“怎麽樣?”
那人探身進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面色難看:“抱歉穆先生,只找到了這個。”他将手中物遞過來,正是先前穆峥知曉裴昭聞跟随在後而遺落的那副面具。
穆峥瞳孔驟然緊縮,剎那間只覺心跳都凝滞了,過得片刻,他接過那面具,示意那保镖進車裏來:“哪裏找到的?”
他的聲音很穩,聽不出半點異樣,然而那人看了看他,幾乎瞬間被那恐怖的臉色駭住了,頓了頓,方迅速答道:“在北門,那個出口較隐蔽,這個,被扔在垃圾堆裏。”
這次跟來的全是穆姓兩位先生的親信,許多事,穆峥并未避諱。
那人繼續道:“那地方應該停過車,雨下得太大,痕跡很快沒了。沒有攝像頭。需要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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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峥微一搖頭,一手撐住額角,阻擋了身邊的人可能的窺伺目光,卻阻不住車窗玻璃中反射出的影像。
鏡面中那人雙目充血,眼神是極度的陰沉暴戾,額角青筋根根暴起,直似惡鬼一般的面孔,再不複平日裏溫雅的僞裝。
“不必,直接去拳場。”
言畢,他徑直撥了個電話:“童老板,我的人在你的場子裏丢了,我需要看你們的監控,現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麽,穆峥很快挂斷了。
緊跟在他身後的男人同樣在撥電話,召集泰安在S市分部的人過來,随時待命。
一行人又回轉拳場,仿佛被領頭那人感染,各個都充滿了可怕的戾氣,飓風般席卷了整個格鬥場。
接引的人早已候着了,只看了穆峥一眼便低下頭,閉緊了嘴不敢多言半個字,迅速将一行人帶到了監控室。
“穆先生,找到了。”
十數個黑衣的男人全神貫注地查看滿房間密密麻麻的屏幕,都不是平庸之輩,洞察力自然驚人,很快有了發現。
穆峥看着屏幕裏裴昭聞身邊那個年輕男人,目光一瞬間顯出些殘酷的狠厲,手指點了點,沉聲道:“這個人,他的手機號碼。”
“請稍等。”一旁恭候着的格鬥場的人很快撥了個電話,半分鐘後,報出了一串數字。
穆峥轉身走到旁邊一臺閑置的電腦前,打開了某個界面。他的操作極其迅速,頁面飛快地刷過,幾乎讓旁觀的人應接不暇。
穆峥卻全無障礙,雙眼緊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沒多久便停了動作。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手指仍保持着前一個姿态,咬牙含血般低低地念出一個名字:“夏——昀——澤——”
傾盆暴雨中,數輛車子疾馳在通往海濱的高速公路上。
“全員就緒,一有消息就會通知。”副駕駛座上的男人挂了電話,回身對穆峥說道。
穆峥點頭,腦海中一遍遍過濾着當前所掌握的線索。
裴昭聞受袁旻所托來到S市,目标便是江麟。夏昀澤持續關注着穆家,一有風吹草動,立刻便收到消息,知道有人在查穆家,順藤摸瓜找到袁旻,即便不明此人調查穆家的動機,但只要知道他與裴昭聞交好就夠了。
而彼時,他被穆振國擾亂心神,以為對方投鼠忌器,加上周家已成過眼雲煙,再沒什麽強勁的勢力會将主意打到裴昭聞身上,于是他便放松了警惕,允了那人獨身來此,卻鑄成今日大錯。
夏昀澤!夏昀澤——他怎麽會忘了,還有這樣一個人,恨不能啖他肉,飲他血,無時無刻不盼着他在痛苦中受盡煎熬。
就像是隐匿在陰影中的毒蛇,輕易不引人注意,只待窺準時機,便将狠狠掐住他的命門,置他于死地。
穆峥擡手捂住了眼,嘶啞的聲音道:“再快些。”
再快些,只怕晚上片刻,就再也來不及。
開車那人沒說話,副駕上的男人猶豫了下,低聲道:“不能再快了,穆先生,雨太大。人還沒有找到,您自己不能先出事。況且,對方的車未必會比我們快。”
暴雨中的冬日淩晨,整個S市都在沉睡,只除了奔波在夜色中的兩批人馬,今夜注定無眠。
這兩方人馬相距數百公裏,其中一批只有兩輛破舊的面包車,載着數個亡命之徒,與一名被挾持的人質。
裴昭聞在颠簸中醒來,冰冷的雨水從車後門沒有關嚴的縫隙裏灌入,澆了他一頭一臉。許是因為這車實在是破,一路上,裴昭聞後腦在車壁上反複磕碰,很快便醒轉過來。
頸側痛得厲害,江麟出手極重,半點不留情。雙手被反剪着綁在身後,裴昭聞感受了下,無法掙開,便也不再徒勞地浪費體力。
他開始思考自己當前的處境。有人把他接近江麟的目的告訴了江麟本人,于是江麟被策反,夥同這一批人綁架了他,以這車子的颠簸程度來看,他們必然沒有走大路,卻不知究竟是什麽目的,又是針對誰而來,袁旻?還是穆峥?
而他又會被帶到哪?
大概是在雨水中浸泡太久,裴昭聞有些發燒,頭腦昏沉得厲害,他晃了晃,勉力支起身換了個姿勢,這才覺出壓得發麻的左腳踝處的一點痛意。
太冷了,他身上衣服全部濕透,咬緊牙關也止不住渾身的顫抖,那一點近乎麻木的痛便被他忽視了。
無論如何,不能坐以待斃,這樣恐怖的大雨中,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一旦被帶到未知的地方,他的處境只怕更加危險,而他……還有人在等着他,穆峥,穆峥,如果見不到他,那人會有多難過?
裴昭聞閉了閉眼,顫抖着側過身,以肩膀稍稍抵開車後門,雙眼竭力朝外望去。潑天的雨水瘋狂席卷了整個山野,猶如天河倒懸,黑夜中,茫茫大雨隔絕了視線,卻還是依稀能看見微弱的燈光穿透雨幕,照進他眼中。
不行,後面還有一輛車,不能在這個時候。
裴昭聞又坐了回去,避開車門縫裏灌進來的凄風冷雨,靜靜等待時機。
不知過了多久,意志昏沉間,裴昭聞恍惚覺出雨勢仿佛更大了些,他此時已燒得神志不清,渾身如置冰窟,凍得發抖,喉間卻焦渴得厲害,忍不住就着潑進來的雨水飲了兩口,才略微清醒些。
這一次再往後望,已不見了另一輛車的蹤影,不知是趕超了,還是落在了後面。裴昭聞管不了那麽多,這時候雨勢正大,車速不算快,借着車燈微弱的光看了看,公路狹窄,左側便是一陡坡。
裴昭聞深吸口氣,拼盡全力抵開車門,側身朝着陡坡一頭栽倒下去。
穆峥是在輪船上見到的夏昀澤,S市臨海,夏昀澤在這裏置了房産,船是他自己的,身邊帶了幾個人,金發碧眼的外國佬。分部的人接到指示便往這處趕,頗費了番力氣才将人全部制住。
夏昀澤看到穆峥,臉上是極度震驚的表情,他鮮少有這樣失态的時候,死死盯住了來人,目眦欲裂,咬牙切齒道:“你居然來了?!你不是放他一個人——呵,呵呵,哈哈哈——”
穆峥大步走過來,充耳不聞,徑直伸手扼住了夏昀澤的脖頸,那力道奇大,手掌更如鋼澆鐵鑄般不可撼動,不一時便見夏昀澤臉色漲紫,幾近昏厥。
“他在哪?”
虎口略一松,夏昀澤便劇烈喘息,在穆峥的沉聲逼問中大聲笑了起來。他一邊笑着,一邊擡頭看穆峥赤紅的雙眼,野獸一般暴怒而猙獰的面容,心中感到無比的快意。
“你的人不是都搜過了嗎?找到了,就還給你,找不到——哈,哈哈哈——”
穆峥手指猛地收緊,夏昀澤一口氣便猝然卡在喉頭,然而他的眼神仍是嚣張,與穆峥對視時,倨傲猖狂一如當年。
正在這對峙的當口,夏昀澤被搜出來放在桌上的手機猛然震動起來,一旁侍立的保镖立刻接通,切換了免提。
便聽那頭一個男人的聲音大喊道:“老板,人跑了——”夾雜在暴雨聲中斷斷續續聽不真切,然而只這幾個字也夠了。
夏昀澤快意的表情倏然定格,旋即更加瘋狂地大笑起來:“我輸了,又輸給你一次——唔——”
不待他說完,穆峥已單手卡着他脖頸将人提起,猛地曲膝狠狠砸在他腹間,繼而手指攥住他的頭發,迫他擡頭與他對視,面上露出了惡鬼般的森然笑意:“你等着,但凡他少了一根頭發,我必十倍百倍奉還!現在,你可以打個越洋電話,替我問候一下我們那位好父親,問問他,今夜睡得可還安穩——”
言畢,再不管夏昀澤是什麽表情,穆峥轉身,一擡手,大半的保镖便跟上來,浩浩蕩蕩離開了。
重新定位了打給夏昀澤的那號碼的位置,一行人沿着規劃好的最短路線趕往目标地點。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仍未有止歇的意思。
增援的人手已過百,沿着破面包車開過的路線一路搜尋,始終沒有半點線索。
大雨掩蓋了所有的痕跡,穆峥看着那破舊的車後箱裏積滿的雨水,與那水窪中漂浮着的淡淡血色,只覺五髒六腑盡都痛得喘不過氣。
一旁跪着的歹徒被槍指着頭,哆哆嗦嗦地哭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啥時候跑的!雨下這麽大,車抛錨……”
穆峥擡了擡手,那人便被捂住嘴拖了下去,一旁為他撐傘的保镖低聲道:“穆先生,先回車裏吧。”
穆峥不說話,只搖了搖頭,眺望眼前遮天蔽目的大雨。
這批人從市區離開,走的山路,前後大約三個小時,S市多平原,如果那人半途跳車,一定會找一個不易被發現的位置……
“交代他們,沿途有什麽高地,陡坡,仔細找。你也去。”說着,他徑自走出了雨傘遮蔽的範圍那保镖看出他的意思,跟了上去,有些猶豫道:“您手臂還有傷。”
穆峥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踏進了暴雨中。
到得這一刻,他反而什麽都不想了,整顆心盡被那樣一個卑微的念頭占滿,只要那人活着,只要那人好好的,裴昭聞……
大雨沖刷着他的面頰,雙眼刺痛,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不間斷地滾入唇間,咽下一口又一口冰冷的苦意。
穆峥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每經過一處陡峭些的地勢,都要想辦法下去查看一番,實在找不到路,索性就直接順着緩坡或滑下或滾落,不敢放過每一個微渺的希望。
不多時,他裸露的手掌上便添了無數傷口,蹭破的,山石割破的,不計其數,衣服遮掩下撞擊的傷處更是數不勝數。
他卻似渾然不覺,全程握牢了手中的照明燈,目光在暴雨中仍是鷹隼般的銳利,只認準了一個目标。
不知過了多久,心中的絕望一點點蔓延,就在穆峥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發現了數十米外一點模糊移動的影子。
那影子躲藏在一棵樹後,若不是他的精力太過集中,甚至都很難發現這一點風吹草動。
穆峥只覺自己整顆心被提到了喉口,滿腔瀕臨崩潰的恐懼再也抑制不住,倏然大喊一聲,朝那道影子瘋狂奔去。
那影子卻似受了驚,被這一聲震喝催得猛力掙動起來,卻仍難以移動半分。
分明只幾秒鐘的光景,卻似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最後幾步的距離,穆峥甚至膽怯起來,直到轉過樹幹,看到那人低垂的頭,終于再也忍不住,猛地抱着裴昭聞大聲恸哭起來。
那瞬間的倉惶與恐怖稍稍褪卻,穆峥很快察覺到了異樣,噴在他耳側的鼻息灼熱得駭人,一摸頸側,卻是冰寒刺骨。
“裴昭聞,裴哥,你醒醒……”裴昭聞已然沒了意識,卻仍在勉力掙紮。穆峥一面在心中絕望地祈禱,一面将照明燈開到最大,檢視他身上的傷。
額頭上的傷口已經泛了白,臉上多處磕蹭。除此之外,最嚴重的外傷應該是左腳踝那一帶,腫得尤其厲害,關節明顯的錯位,應當是骨折,小腿外側褲腿劃破了,刺目的血跡暴雨也沖刷不盡。
穆峥顫抖着手,将裴昭聞扶起來,這才發現他方才的掙紮竟是因為試圖在樹下一塊尖利的山石上割斷手腕處的繩子,整個手掌都被磨得鮮血淋漓。
淚水又忍不住決堤,穆峥一面喚着裴昭聞的名字,一面抽出軍刀割斷了繩索,單手将人負于背上,在曠野裏艱難地尋找着出路。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終于聽到了他的呼喚,肩頭細微的喘息聲漸漸急促了些,一道嘶啞的聲音輕弱地道:“我在、做夢嗎……穆峥……”
穆峥竭力喘口氣,将人往上托了托,在暴雨中分辨着方向,聲音卻是笑着的:“沒有,裴哥,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去,回家……”話音到最後,已帶了哽咽。
裴昭聞恍惚笑了一笑,滾燙的氣息呵在穆峥耳邊:“你背我、像以前一樣……不、你的手……”即便他自己都一腳踏入了鬼門關,燒得神志不清,卻還惦記着穆峥左肩久未痊愈的傷,左手艱難地移動着,摸索到穆峥手臂握住,感覺到他果真沒有動用到左臂,竟似欣慰地笑了笑:“你、聽話……”
“我聽話,”穆峥哽咽着,淚水與雨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你也聽話,不要睡,很快就回家了,啊?”
“回、回家……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分、分手……”
穆峥呼吸一滞,猶如萬鈞山岳重重壓在心頭,只覺這人敏銳得可怕,他啞聲道:“你不怕嗎?我這樣……一個瘋子——”
裴昭聞将臉頰貼着他的耳廓,極緩慢地蹭了蹭,呓語般斷斷續續道:“怕、什麽……我愛,你、愛你……”他似是想到了什麽,聲音又緩緩低弱下去,“如果我……殘了、傻了……你還、要麽?”
穆峥嗚咽着道:“要,我要。裴哥,你不會有事的。”雨還在下,這一夜,怎麽這樣漫長——
在他的背上,裴昭聞漸漸閉上了眼:“嗯……就算、你、瘋了,裴哥也愛……愛你……命也、給你——”
“不要睡,裴昭聞,你不要睡,”背後再無聲息,穆峥止不住淚如泉湧,恸聲大喊,“啊——啊——啊啊——”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的山道上,兩輛車一前一後平緩地駛過,是方才從山上下來的游客。
前面一輛銀色的越野車裏,後座只有一名年輕的男人,他的女伴在緊随其後的那輛不起眼的商務車中,執意不肯與他共處一室。
“咦?”前座的司機忽然驚咦一聲,降低了車速,“懿少,前面好像有人。”
邵懿臣聞言摘下墨鏡,不耐煩地往前望去,恰好看到百米外,山路一側漸漸冒出頭的影子,待他的車子接近了,那影子也正好力竭,一頭栽倒在路邊。
邵懿臣難得冒出點興趣,昨夜下了那麽大的雨,這誰作死在荒山野嶺裏頭浪。
司機停了車,替他打開門,邵懿臣便邁開他那雙矜貴的腿,在倒在路上的那倒黴蛋旁邊停下了,這才發現,倒黴蛋原來有倆,一個背着另一個。
嫌棄地伸腳尖踢了踢,上面那人便滾了一滾露出臉來,居然是認得的——情敵的臉,恐怕要記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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