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露餡

紀緋川兩眼紅紅,心裏低咒着早晚要殺了你給我的蠱兒們當飼料,身體卻在沈雲灼的清理後變得清爽許多。

沈雲灼最後擰了一把衣裳,低頭看他一眼,随手替他解了穴道,“方才那蓮花扣取出來之前,你是如何出的洞口?”

那串山葡萄只在山崖邊長了幾株,琵琶鎖鏈的長度絕無可能延伸到那裏。

紀緋川把頭扭向一邊,拒不回答。

沈雲灼不欲多作糾纏,見紀緋川不理他,便又回到瀑布邊将衣服涮洗了一遍,回來後搭了個架子晾在火堆旁。

辰時,果如沈雲灼所言,紀緋川的體內開始陣陣作痛,寒冰烈焰掌再度發作起來。火堆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燃盡了,山風從石壁縫隙透進來,紀緋川身上時冷時熱,覆滿冷汗。他難耐地呻吟了半晌,終于引起了沈雲灼注意,見沈雲灼朝他的方向看過來,紀緋川向他伸出手,口中滿是讨好與哀求:“道長哥哥,沈師兄,說好的助我療傷,你可不能反悔呀......”

沈雲灼起身,順便取下幹透的外衫來到紀緋川身邊,“先把衣服穿上。”

紀緋川強忍着體內傷勢發作的痛楚,按他說的将那件衣服披上,心想,反正到最後都是要脫的,這沈雲灼怎麽這麽費勁?

當沈雲灼剛剛盤腿坐下,欲給他傳功療傷之時,紀緋川轉身一只手臂環住他的脖頸,整個人柔弱無骨地靠向沈雲灼懷裏,在他頰邊呵了一口熱氣,少年的嗓音沙啞中帶着一絲妩媚,“你與我睡都睡過了,直接用陰陽和合之術來吐納修煉,即可交歡,又可精進功力,豈不是一舉兩得?何必費力走這中規中矩的過時路數?”

沈雲灼摘下他的胳膊,順手點了他的穴道,令他再也不得妄動分毫,“縱欲過度,無益于你的傷勢。”

說罷,他掌中運力,貼在紀緋川背後,一陣柔和的光芒泛起,溫潤的內力如潺潺流水彙入紀緋川體內,及時與丹田之內沖撞的兩股陰寒與酷暑之氣交融、分解,約莫過了一刻鐘,才悉數化歸于平靜,而紀緋川雙眼微阖,氣息平緩,不知不覺便放松神智,逐漸睡了過去。

沈雲灼一撤去掌力,紀緋川無知無覺地軟軟倒在了他懷裏,睡相溫順無害,睫毛濃密細長,眼下兩團青色的暗影,顯然已經很久未曾像這樣睡過一個好覺了,還無意識地吧唧了一下嘴巴,如果不是與白日他放蕩不羁的言行以及背景身份聯系起來,眼前人的模樣倒真像是一位涉世未深、毫無防備,還帶着那麽點書卷氣的溫潤少年。

這樣的人,怎麽看都與他印象裏那個暴戾嗜殺、喜怒無常的魔頭形象相去甚遠。

元和真人總教他人分表裏,道聽為虛,眼見為表,唯以心觀才是真,他久未回山門,在凡塵俗世裏耳濡目染得久了,反倒忘記了師父當年的諄諄教誨。

如今陰差陽錯,竟結下這般糾葛,五毒教一事便更不能袖手旁觀了。

沈雲灼心下微嘆,将紀緋川身體緩緩放平,紀緋川身體乍接觸到冷硬的地面,渾身不适地咕哝了兩聲,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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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來,天光大亮,紀緋川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久違地感到精神不少,竟連傷口的疼痛都緩解了許多。

傷口?

紀緋川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胸前的傷處已經被纏上了紗布,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傷口也均被塗抹上一層翠綠的藥膏,藥膏半透明狀,敷在皮膚上清涼宜人,溫和滋潤,有效地緩解了灼熱的痛意,就連兩股之間的幽穴也感覺不到撕裂的痛楚,只是徒留着開墾過後的酸軟和發脹感。

他穿着沈雲灼寬大的道袍,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袖子長出一大截,甩來甩去像個唱戲的。沈雲灼又不見了蹤影,紀緋川心情卻出奇的好,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正要去洞外溜達兩圈,腳邊卻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清脆聲響。

沈雲灼将他的琵琶鈎鏈換成了腳鐐,縮在了山洞石壁上。

紀緋川臉色一黑,就地盤腿坐下,撐着下巴開始謀算,等脫身以後怎麽報複這個古板沉悶的臭道士。

想着想着,他肚子咕咕叫起來,于是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邊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一只猴子靈巧地竄進洞來。

猴子脖子裏挂着一個小錦囊,手裏拿着一串山葡萄,兩根香蕉,還有三四個不知名的紅色野果,一股腦兒地堆在紀緋川面前,然後原地坐下,搔了搔手背,一雙烏黑滾圓的大眼睛讨好地看着他。

紀緋川笑眯眯地摸了摸猴子的後腦勺,“真乖!”他解開猴子胸前的錦囊,一只米粒般大小的金色蠱蟲順着他指尖爬出來,兩只螯鉗一下紮進他皮膚,吸足了血,随後又乖乖地爬回了錦囊裏。

“有了這能夠散發異香的金蠶蠱,最近被你吸引來交配的母猴肯定不少吧,你一只猴子,可算是享盡齊人之福了。”

猴子吱吱叫了兩聲,把果子往紀緋川身邊又推了推,随後警惕地察覺到什麽,轉過身一溜煙兒地蹿出山洞,跑遠了。

紀緋川擡眼一看,沈雲灼正好走進洞中,目光還停留在猴子匆忙逃走的方向。

紀緋川好整以暇地拈起一顆葡萄,含進嘴裏,“沈師兄可是帶午飯回來了?我餓得快,提前打打牙祭,沈師兄不會介意吧?”

沈雲灼放下手中包袱,将盛放午餐的竹籃放到他面前,“吃完飯,我有事問你。”

紀緋川揭開餐布,見又是與昨天一樣的清粥小菜,撇了撇嘴,抓起一個饅頭啃了一口,餘光瞟了他一眼,“想問什麽現在問吧,小爺現在心情好,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五毒教教主可是你殺的?”

“是。”紀緋川供認不諱,神情坦然,甚至還夾了一筷子小鹹菜,咯吱咯吱嚼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吃得津津有味。

沈雲灼神情微凝,“五毒教裏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當然,五毒教裏毒蟲遍地,沒了人管,方圓百裏都得遭殃。按照你們正派人士的話來講,我這還算是幹了件大好事呢。”紀緋川眉梢一躍,洋洋自得起來。

被雪裏紅一手養大,沒有徹底淪為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心情好的時候還想着順手為民除害,他可真了不起。

“為何要殺雪裏紅?除了五毒教教衆,各大門派的死傷者生前又是如何招惹過你,為什麽要滅其滿門,雞犬不留?”

沈雲灼一連串的發問,問得紀緋川突然失了耐心,嘴裏嚼的東西也沒了滋味兒,他面無表情地吐出口裏粘成一團看不出樣貌的食物,将剩了一半的饅頭随手一扔,半塊饅頭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四五圈,沾了一層灰。

“看不慣就殺,需要理由嗎?這些問題各大門派的人圍剿我的時候一人一句,我被問了不下百遍,今天你又來問,煩不煩?”

他正要起身,沈雲灼突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得紀緋川突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把你扔掉的饅頭撿起來。”

紀緋川臉色僵硬,原地不動。

沈雲灼又道:“還想不想讓我替你療傷了?”

紀緋川恨恨地一扭頭,伸長手臂夠到了那半塊饅頭,發洩一般地攥在手裏。

“合着剛才的粥,把飯菜都吃幹淨。”沈雲灼繼續命令道。

紀緋川看了看手裏沾了一層灰又被攥成黑黢黢一坨的饅頭,又看了看被自己吐進一口食物殘渣的粥碗,突然傻眼了。

這,這沈雲灼怎麽能這樣?!!簡直比雪裏紅那個變态還要過分!!

紀緋川怒氣沖沖地将饅頭扔回碗裏,“不吃了!說不吃就是不吃!随便你療傷不療傷,我疼死活該!”

沈雲灼一身寒意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你記住自己的話,接下來不要後悔。”說完,他收好竹籃,一如昨日般守在洞口看起了書。

紀緋川見他沒有再和自己計較,心裏驀地一松,周身緊繃的肌肉也松弛下來。随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變化,臉色忽然就難看起來。

怎麽回事,他剛剛是在怕沈雲灼嗎?

可笑!他幹嘛要怕他?天大的罪都受過了,難道還怕沈雲灼會出手揍他不成?

紀緋川心裏暗罵自己沒出息,決定跟沈雲灼死磕到底。

然而沈雲灼果真就如他之前說的那樣,接下來三天沒有再給他提供過一次吃食,甚至寸步不離地待在洞裏苦修,連給他叫小猴送果子的機會都沒有。

不僅如此,他身上的內傷三日來發作了五六次,沈雲灼全程冷眼旁觀,任憑紀緋川如何軟下語氣哭喊求饒也無動于衷,甚至當他脫掉衣服光着身子去色誘他,沈雲灼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随後将他五花大綁又扔回了石床上。

紀緋川恨得牙根子直癢癢,終于到了第四天,紀緋川渾身脫水,嘴唇幹裂,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一步一步爬到了沈雲灼腳邊,“沈師兄,我錯了......您行行好,就饒我這一回吧......”

“錯在何處?”沈雲灼沒有睜眼,只是動了動柔軟的嘴唇,吐出來的話卻依然夾着冰碴子。

“我......我不該浪費糧食,浪費玄清觀弟子的辛勞成果。”紀緋川眼底發紅,強忍着羞恥說出了這一番善解人意、積極向上的話。

“還有呢?”

“還有......不該擅自利用蠱蟲讓沈師兄受我牽制......”

“接着說。”

“還有什麽?”紀緋川陷入疑惑,見沈雲灼驀地一睜眼,他心裏一慌,想也沒想立刻就道,“還有!我不該勾引沈師兄!”

他溫馴地湊在沈雲灼身邊,露出讨巧賣乖的笑容,“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你想換什麽姿勢、做多久我都依你,不想要的時候我也絕不糾纏——”

沈雲灼眉頭蹙得更深了。

紀緋川見自己的回答不得要領,鼻腔一酸,委屈道:“該認的錯我都認了,其他的是真的不知道了,你就不能明着講嘛?”

沈雲灼冷聲道:“你不該撒謊。”

紀緋川兩眼迷茫,“我幾時撒謊了?”

沈雲灼與他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地道:“最近山下幾度傳回消息,真兇顯然另有其人。不是你做的事情,為何要供認不諱?”

紀緋川身形一滞,眼淚頓時收得幹幹淨淨。

難怪前幾天沈雲灼态度緩和不少,他還道是因為和他有了魚水之歡,這臭道士曉得心疼人了,卻原來是懷疑起自己抓錯人了啊?

他坐正了身體,歪了歪頭,神情有些譏諷:“既然沈師兄相信不是我做的,又為何還要把我囚禁在此處?你快放了我,咱們橋歸橋路歸路,我也不計較你這幾日對我的态度了。”

“哦?”沈雲灼定定地望着他,“放了你,那今後我身上的食春蠱如何解?”

紀緋川揮了揮手,嘴比腦子動得更快,“嗐!什麽初一十五那都是我騙你的,一次就解決了。”

話音剛落,他瞥見沈雲灼眼底一閃而逝的了悟之色,腦子突然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凝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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