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插曲
少年随意數了數手裏厚厚一沓銀票,兩只眼睛笑得彎起來,囫囵着将銀票揣進懷裏,在一幹人等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出宋家大宅。
剛走出大門,便見沈雲灼牽了兩匹馬立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小猴蹲坐在馬鞍上沖着他抓耳撓腮。
紀緋川神情僵了一瞬,随即再度綻開燦爛的微笑,朝着沈雲灼舉起手臂用力揮了揮。沈雲灼見狀解開拴在樹幹上的缰繩,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紀緋川屁颠屁颠地小跑着跟上去,摸出一張銀票拍在沈雲灼肩上,“拿去,就當報答你替我療傷啦!怎麽樣,夠義氣吧?”
沈雲灼肩膀動也未動,任由那張銀票輕飄飄地飄落在地上,兀自向前走着,“我不缺錢。”
紀緋川拾起那張銀票吹了吹上面的灰,再度塞進懷裏,“原來沈師兄昨天是欺負我不識數。那宋老頭花一萬貫雇我替他女兒報仇,又豈會真兌一萬貫死重死重的銅錢來惡心人?還好我機靈,不忘清早起床過來問上一問。”
“只為拿回報酬?”沈雲灼語調上揚,似乎并不怎麽相信。
紀緋川眼睛一瞪,快走兩步堵到沈雲灼面前,“那是自然!難道沈師兄懷疑我又想逃跑不成?”
沈雲灼那清淩淩的目光往他臉上一落,紀緋川霎時被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垂頭喪氣地讓開路,小聲嘟囔道:“那也得逃得掉才行啊,我傷勢還未曾痊愈,夜裏是決計少不了沈師兄的。”
“那你便安分一些。”沈雲灼毫不懷疑,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機會,紀緋川也會不遺餘力地逃跑。
并非是畏懼或忌憚于他,否則也不會在逃跑之後又主動送上門來。
紀緋川此人,似乎對于自由行動有種莫名的執念。
“我讓你試着自己調息克制那兩股真氣,你可有按我說的去做?”沈雲灼問道。
紀緋川打了個哈欠,“自己調息多費勁啊,不如沈師兄幫我來得快,又能療傷又能快活。”
“沒有武功傍身,依着你的脾性和與人結仇的速度,不出三個月就會死在外面。”沈雲灼平靜地道,“根基毀了可以再築,武功廢了也可以再練,你無法依靠自身聚集真氣,是因為被峨眉金針封了氣海穴。”
紀緋川哈欠扯到一半吞了下去,“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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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啊,沈雲灼那麽厲害,肯定一探脈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麽他也應該知道,在穴道裏封着一根針的情況下強行運氣會有多疼,費盡千辛萬苦彙聚而成的絲絲真氣,皆要像細沙流經沙漏一般彙入丹田,他要一邊忍受疼痛一邊保持清醒,途中稍有分神都會前功盡棄。
他絕非像沈雲灼以為的那般怠惰,只是早已經自行嘗試過無數遍,失敗了無數遍,已經懶得再做無用功了。
紀緋川嘆了口氣,眼眶微紅:“沈師兄為我好我又何嘗不知道,只是我實在沒用——”
還未等他凄怨地訴完苦,沈雲灼便翻身上馬,“解鈴還須系鈴人,你既想尋求安逸的築基之法,何妨請峨眉派為你取出金針?待你自證清白,相信她們也不會與你為難。”說罷,兩腿一夾馬腹,驅使着馬兒快步向南行去。
紀緋川聽他舊事重提,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說到底,沈雲灼還是要自己随他回五毒教查案。可那個鬼地方,他是真心有多遠就想躲多遠,哪怕整日待在玄清後山聽老道士和小道士念緊箍咒,這輩子也再不想回去了。
小猴見沈雲灼拉開了一段距離,急忙對着紀緋川手舞足蹈連連比劃,紀緋川沒好氣地掀開猴子,騎上馬一邊追過去一邊叫道,“師兄,等等我啊......”
他龇牙咧嘴地追上沈雲灼,苦着臉道:“師兄一定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人家昨天晚上屁股遭了殃,今天還讓我騎馬!”
“自作自受。”沈雲灼瞥他一眼,再度與他拉開了距離,氣得紀緋川一甩馬鞭,不顧兩股間叫嚣的疼痛再度追了上去。
這回他不再佯裝成楚楚可憐的模樣,而是試探性地湊近問道,“說了這麽多,我倒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沈師兄,你這麽關心我,到底是為哪般啊?”
這人在他面前一直惜字如金,可就練功調息一事卻說了好幾遍也不嫌煩,他恢複功力了對沈雲灼能有什麽好處?
“......沈師兄,你該不會對我情根深種、不可自拔了吧!”紀緋川怪叫一聲,驚恐地勒住了缰繩。
沈雲灼也放緩了速度,回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做什麽白日夢?”
紀緋川連忙撫胸順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沈師兄要是真喜歡上我了,那我可無福消受......”
眼見着沈雲灼眼底神色郁結,臉色也越來越冷,紀緋川再度賠上笑臉,“開個玩笑而已,沈師兄別生氣嘛,大不了今晚補償你呀?”
沈雲灼回過頭,再不理睬他。紀緋川盯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摻雜了些許促狹與嘲諷。
沈雲灼雖然忙着趕路,到底也沒能屏蔽掉紀緋川一路上哀哀戚戚的呻吟聲,不得已只好在日落前買了輛馬車。
入夜,他在車廂外駕車,紀緋川心安理得地躺在車廂裏,在燭光下數着銀票。
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越想越覺得可惜。
“哎,早知道沈師兄這麽通情達理,前兩天我就不該急着走,要是跟葉輕塵把那單生意談成了,如今到手可是三倍啊!”紀緋川将銀票在手裏撣了撣,一陣長籲短嘆。
“葉輕塵此人罪大惡極,你不殺他,我也會殺。”沈雲灼清淡的聲音穿透車簾傳進來,“而你若是助纣為虐,我也不會輕易饒你。”
紀緋川一聽這話便來了精神。
他吹熄蠟燭爬将起來,掀開車簾,伏到沈雲灼耳邊,少年嗓音柔軟,天真裏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引誘,“沈師兄如何不饒我?反正那葉輕塵已經死了,假設的事情也不會成真,沈師兄不妨說與我聽聽?”
月光清亮挂在天穹上,空曠的野外傳來陣陣蛙聲蟬鳴,微風掃過臉頰與發梢,一股旖旎的情花香在兩人鼻息間脈脈流淌。
沈雲灼正欲開口,紀緋川歪了歪頭,遺憾道,“雖然現在就想聽到沈師兄的回答,可惜有不識趣的人找上門來了。還是等解決了閑雜人等,再請沈師兄親自以身示範,調教我吧。”
說罷,兩人一齊側頭,向前方不遠處樹梢上站立的人望去。
“是你們五毒教的?”沈雲灼右手按在了腰側佩劍上,隐約感覺到體內真氣流轉不暢,想來是剛才那陣香風所致。
紀緋川摸出一個香囊扔給沈雲灼,“沈師兄不必出馬,這種小角色,在五毒教裏給我提鞋都不配。”他跳下馬車,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去,叉腰問道,“這點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在你祖師爺爺面前班門弄斧?”
“少主,屬下多日探查,總算找到您了。”樹梢上那人緩緩落地,俯身行了道禮,“五毒教殘餘舊部,恭候新任教主回歸五毒教,主持大局。”
紀緋川指了指自己:“新任教主?我?”
對方颔首。
紀緋川毫不掩飾滿臉的厭惡之色,“沒興趣,滾吧。”
“副教主有令,讓我等務必将您帶回,請恕屬下失禮。”那人說完,橫起一管竹笛徐徐吹奏起來。
笛音清脆,響徹遍野,不消片刻蛙聲便悉數消退,四周傳來爬行動物窸窸窣窣彙聚而來的聲響。
紀緋川環視四周,不屑地道:“你該不會以為這些長蟲敢不自量力來襲擊我吧?”
那人沒有回答,依舊一刻不停地吹奏着。
那些不知從何處游弋而出的毒蛇紛紛朝着馬車處逼近,拉車的兩匹馬兒開始躁動不安起來,沈雲灼手握香囊仍在閉目調息,似乎未曾感覺到外界有危險迫近。
紀緋川板着臉,掏出匕首往自己手心一劃,一道鮮血噴灑而出,毒蛇嗅到氣息紛紛改變進逼的方向,朝紀緋川的位置尋來。
那人額頭見汗,依舊以笛音驅動毒蛇,紀緋川嘲諷道:“別掙紮了,你就是吹破天也不管用,再吹下去小心走火入魔。”
紀緋川剛說完,那人便好像驗證了他的警告般胸膛一震,一口血噴将出來,單膝跪倒在地。
那廂沈雲灼調息完畢,持劍一路挑開那些毒蛇,信步來到紀緋川身邊,“他所說的副教主,你可認識?”
“不認識。五毒教從來沒有過副教主,鬼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紀緋川朝那人努了努下巴,“就連他我都不認識,一上來就亂攀關系。”
他攤開手給沈雲灼看,憤憤道:“師兄你瞧,要不是這家夥來找麻煩,我才不會平白多添這一道傷。”
沈雲灼用手帕替他稍作包紮,“剛才某人還叫我不必出馬。”
一旁那人不可思議地擡頭望着紀緋川,“少主叫他師兄,難道已經改投了玄清道教門下?”
“是啊,我出家當道士去了,叫你們主子死了那條心吧。”紀緋川上前兩步,彎腰看着那人笑道,“既然你家主子樂意當縮頭烏龜,回去以後你就叫他藏好了,以後也千萬別在我面前露臉,不然......”
他随手拎起一條蛇挂在那人脖子上,冰涼黏膩的觸感瞬間激得對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住顫栗起來,臉色蒼白地拱了拱手,躬身退下,随後迅速消失在了夜色裏。
紀緋川“啧”了一聲,“一看就是才入教一兩年的新人,這點出息!”
“如何看出來的?”沈雲灼問道。
紀緋川聳了聳肩,“五毒教除了自小入教的弟子,就是入教一兩年的新人。新人死得快,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來一茬,自小入教的都是蛇窩蠍子洞裏養大的,碰到五毒那就跟見到親人一樣,哪裏會是他那副模樣。”
他一邊說着,一邊摸了摸身旁吐着信子蠢蠢欲動的蛇腦袋,笑眯眯道:“回去吧,今晚不管飯,要是再不走,你們可就變成我的晚飯了!”此話一出群蛇皆驚,紛紛四散逃竄而去,轉眼間片甲不留。
“對了,說起晚飯!”紀緋川伸出手去,“師兄你看,我今天都流血了,是不是該好好補補?咱們不如進城找家酒樓好生吃一頓,壓壓驚,再找個客棧稍事休息一晚——”
“已經耽擱得夠久了,包袱裏面有幹糧,今夜趕路。”
“啊?師兄你也太冷酷太無情了吧?不行,我好像舊傷複發了......趕路的事情怕是要緩一緩,不如我們來雙修吧師兄!”
“昨日才修過,再度複發沒那麽快。”
恢複蛙聲蟬鳴的曠野中,伴随着車馬粼粼之聲,夾雜着某人死纏爛打不甘心的哀嚎,一路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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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