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出逃未遂

沈雲灼心裏清楚,即便沒有紀緋川那枚毒針,當日他一劍封喉,陸瑤環也斷無生路。

他不言不語地瞧着紀緋川那一臉戲谑的模樣,靜默半晌,最終起身收拾行囊,只留下一句語焉不詳的回答,“再說吧。”

紀緋川見他不領情,挫敗地揉了揉臉,将兩邊臉頰肉擠成一團,與一臉好奇的猴子大眼瞪着小眼,低聲嘟囔道:“榆木腦袋。”

猴子撓了撓癢,破天荒地沒弄明白主人的心意。

“準備好了沒有哇!再磨蹭太陽都落山了,還走不走了!”院外傳來沈雲蕊的吆喝聲。

紀緋川立刻做出一副虛弱至極的模樣,身子往美人靠上一歪,“哎呀師兄,我現在腰酸背痛腿抽筋,屁股也還疼着呢,真是一步路都多走不得。要不咱們緩幾日再出發?”

沈雲灼扔給他一個包袱,“南疆路遠,雲蕊在外備了馬車,沒人逼你走着去。”

紀緋川接住包袱往裏扒拉幾下,發現裏面裝着自己愛穿的那幾件紅衣裳,銀票也妥妥帖帖地在裏面放着,最底下是沈雲灼當初送給他的那件道袍,一雙眼睛頓時彎成了兩道月牙,騰地起身就要湊過去親他,“沈師兄,我真是愛死你了。”

沈雲灼堪堪避開,臨出門了不讓他再毛手毛腳,“我瞧你動作利落,便是走着去,想來也沒有大問題。”

他攆了紀緋川和小猴出門之後關門落鎖,三人一猴沿官路向西南方行去。

馬車辚辚行駛了一個多月,越往西南走便越多山嶺丘壑,三人棄了馬車改為騎馬,一路深入五毒教所在的梵音谷地界。

入夜以後,山林之中瘴氣彌漫不便行路,三人便趁金烏西垂之際在地勢開闊處休整,待翌日晨霧散去再啓程。已至夏日尾聲,山野裏傳來習習涼風,帶了稍許秋意。

沈雲灼留沈雲蕊和紀緋川在河灘邊撿柴生火,自己則去林深處捕些野兔鹿獐。南疆密林多毒物,臨走時他向紀緋川借香囊來用。

紀緋川饒有趣味地問他:“師兄找我借香囊,就不怕我切斷聯系再次逃跑?”

“你會嗎?”

“那可說不準,看心情。”紀緋川手指轉着香囊繩結,嗖地一聲丢給了沈雲灼,“這個可不能再随手送人了,不然跟你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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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灼一把接住,妥帖地佩在腰間,轉身進了密林。

沈雲蕊與小猴多日相處下來培養了深厚的情誼,此番合作撿拾柴火,忙得不亦樂乎,唯獨紀緋川一人懶洋洋地躺在草叢裏,等着坐享其成。

半個時辰之後,沈雲蕊抱了一大摞枯枝敗葉過來,扔在紀緋川腳邊,邊擦汗邊氣喘籲籲地瞪他,“柴來了,生火!”

紀緋川被樹枝砸了一下,也只是縮了縮腳,“不會,等沈師兄回來了讓他幹。”

沈雲蕊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的腦門,“你說說你,除了偷懶你還會什麽?一路下來除了吃喝拉撒,別的半點忙都幫不上,真不知道大哥看上你那一點!”

“哼,以後有你給我說好話的時候。”紀緋川權當沈雲蕊給他撓了撓癢,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目光透過茜色的雲層望向遠方逐漸延展為深藍色的天空。

暮色降臨,墨藍色的天幕與幽深的山谷幾近融為一體,零星只透出幾點微弱的星光。

紀緋川神色悵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八月裏還有螢火蟲嗎?”

“啊?”沈雲蕊不明就裏,“山谷裏興許還有吧,你問這個做什麽?”

“可以養來做蠱的。”紀緋川撐着草地坐起身來,将下巴抵在膝上有些苦惱地道,“師兄不讓我用自己的血來喂蠱蟲,又不讓我胡亂殺人,時間長了我的蠱兒都要餓死了。只能再養些新的來用。”

沈雲蕊有些驚訝,“你就這般聽他的話?”她目光狐疑地在紀緋川身上來回打量着,“我瞧你也不像這麽循規蹈矩的人啊。”

紀緋川白她一眼,“你懂什麽?讨心上人喜歡的事,跟守不守規矩有何相幹?”他抱起小猴,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小猴你說是不是?”

小猴在他手裏撲騰個不停,一心要往沈雲蕊懷裏鑽。紀緋川沒好氣地把猴子往沈雲蕊懷裏一扔,扭頭見沈雲灼獵了兩只野兔一只山雞來,頓時笑逐顏開地迎上去,“師兄快看,我撿了好多柴,可以燒一晚上了!”

沈雲灼颔首,“做得不錯。”

沈雲蕊與小猴頓時義憤填膺捏緊了拳頭:“——無恥!”

幾人草草解決了晚餐,就着火堆原地休息,半夜裏紀緋川起身去林間小解,回去時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原來是小猴跟了上來。

小猴靈活地跳到他肩上,往林深處指了個方向,紀緋川便帶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走得愈遠篝火的光亮便愈是微弱,直到黑夜完全将其吞噬,四周只剩夜風掠過枝杈的沙沙聲,以及腳下的枯枝折斷聲。

紀緋川低聲和小猴閑聊起來,好似在自言自語一般,“小猴是不是舍不得那個醜丫頭呀?”

小猴吱吱兩聲,揪了揪他的頭發表示抗議。

“好了好了,不醜,漂亮丫頭行了吧?”紀緋川輕哼一聲,随即又嘆了一聲,語氣有些落寞,“我也舍不得沈師兄。”

“可我不想回五毒教。”紀緋川眉頭深蹙,露出了厭惡又仇視的表情,“一想到那個鬼地方我就惡心。”

“要是沈雲灼別那麽執着那個案子就好了,我都不在乎了,他還管那麽寬做什麽。江湖仇殺多了去了,他又不能總是主持公道。”他緊了緊深紅色的外套,“可我好像偏偏就喜歡他這一點。”

“對待像我這樣的人,他都可以這麽溫柔,對其他人一定就更是這樣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他牢牢抓緊了,不能分給其他任何人,小猴你說對不對?”

紀緋川扭頭詢問小猴的意見,卻見猴子瞪圓了眼睛,兩只爪子扣在他肩上瑟瑟發抖,似乎在忌憚着什麽。

萬籁俱寂,微風拂過樹梢,送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小猴呲溜一聲跳下他的肩,隐入了灌木叢中。

紀緋川警惕起來,摸出一管玉骨笛,四下冷冷打量着,“哪裏來的無膽鼠輩?給你爺爺我滾出來!”

“呵呵,被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這麽久,反倒有勇氣指責別人是鼠輩,小師弟還是同往日一樣,臉皮厚比城牆,毫無自知之明啊!”

譏諷的笑語從林間傳來,熟悉得紀緋川眉尾一跳,“喲,這不是我那資質平平毫無建樹、走出去都有辱五毒教門風、故而三年前就被逐出師門的尚紫雲尚師兄嗎?”

“難為小師弟還記得我。”尚紫雲提着一盞人皮燈籠幽幽從林間踱出來,半副面具遮着左邊半張臉,一只丹鳳眼斜斜向上吊着,眼底泛出的冷光好似毒蛇吐着信子,嘴角勾出的笑容似笑非笑,含着三分戲谑三分陰冷。

紀緋川撓了撓頭發,有些費解,“我記得當年雪裏紅為了防你濫用蠱毒,給你下了天蠶香來着,你怎麽還活着?”

“還不是拜小師弟當年在師父面前巧舌如簧、搬弄是非所賜?當初若沒有你,我也不會有今天。”尚紫雲陰恻恻地盯着他,憶起往日種種,只恨不得即刻撕碎了他,飲其血,啖其肉。

紀緋川哈哈一笑,渾然不覺威脅降臨,“好說,好說。”

“養了你這麽個狼心狗肺、吃裏扒外的東西,雪裏紅也是咎由自取。”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尚紫雲隐去眼底猩紅,“可惜他還是走得急了些,沒能讓我親眼見着他老人家奔赴黃泉。聽聞此後五毒教人才凋敝,本想邀小師弟上門敘舊,順帶讨教我派那三十六冊毒經的下落,誰知我那屬下笨嘴拙舌讨了師弟的嫌,這不,師兄親自——嘶!”

一句話未說完,哪曉得紀緋川忽然翻臉,腰間軟煙羅頃刻揮作一根布滿毒刺的軟鞭朝他當面抽來,“你也配叫師兄!”

尚紫雲疾疾避開半步,那軟劍不偏不倚劈在面具上,只聽“噼啪”一聲,面具應聲而碎,露出形容枯槁的半張臉以及那只渾濁的左眼,那只眼睛裏白眼球占了多數,黑瞳仁縮成了僅僅一個小圓點,數只蠱蟲在表面時不時爬過,十分滲人。

尚紫雲忙捂住左眼,怒不可遏地瞪了紀緋川一眼,“找死?”

他不知扣動了何處機關,手臂上纏繞的玄鐵護腕一節節彈開,驟然拼成兩柄固定在腕上的鐵鈎,直沖紀緋川咽喉而去。

鐵鈎襲來的速度猶如風馳電掣一般,轉瞬間近在眼前,紀緋川霎時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尚紫雲今非昔比,這一下他怕是躲不過。

他下意識地閉上雙眼,然而預料中的窒息與痛感并沒有傳來,紀緋川動了動鼻子,忽然嗅到一陣淡雅的清香。

他睜開眼,果然見沈雲灼正立在他身前,火花四濺間揮劍擋了回去。

“這人該不會是你新傍上的姘頭吧?還是我家小師弟手段高明,勾引男人那一套練得真是爐火純青,難怪師父願将那三十六冊毒經、一身絕學都傾囊相授給你呢。”尚紫雲陰陽怪氣地說了一通,趁沈雲灼與紀緋川對視的空檔,冷不丁彈了三根銀針過去。

沈雲灼早有防備,掌風一掃将銀針悉數奉還,随即與尚紫雲纏鬥起來。

紀緋川狠狠地剜了尚紫雲一眼,識趣地退開後在腕上割開一道口子,用力吹奏起了手中骨笛,荒野裏蟄伏的毒蟲窸窸窣窣開始了活動。

尚紫雲不及沈雲灼內力精純,加上有潛在的威脅正在逼近,他不敢戀戰,虛晃一招便騰身遁入密林深處,只餘一道冷嘲熱諷的話語借着內力傳到兩人耳邊。

“沈道長一心護這小崽子,當心來日他反咬你一口。此人狼心狗肺、欺師滅祖,從小就敢肖想自己的授業恩師,愛而不得便痛下殺手,你若不信,三日後來五毒教,一探便知分曉!”

沈雲灼聽罷,不覺看了紀緋川一眼,本以為依他心性定會氣得跳腳大罵,誰知紀緋川聽後面色慘白,整個人猶如被點了穴一般身體僵直,連目光也變得閃躲起來。

沈雲灼頭一回見他這副模樣,本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半路又收了回去。他斂袖轉身,“走吧,還有兩個時辰天才亮,回去再睡一會兒。”

身後的人半晌沒有擡腳的意思,沈雲灼回頭看他,聲音沉了些許:“紀緋川。”

紀緋川突然打了個哆嗦,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別去,他騙你呢。五毒教不是什麽好地方,三天後這梵音谷裏裏外外肯定布滿了陷阱,那時就逃不掉了。”

“你在害怕?”沈雲灼撫上他的臉頰,觸感冰涼,他解下外袍披在紀緋川肩上,又拿手帕替他包紮傷口。

“誰害怕了!”紀緋川咬牙瞪着他,“你就非去不可?”

“已經走到這裏了,而且尚紫雲極有可能就是栽贓陷害你的人,你想就此止步嗎?”沈雲灼反問他。

紀緋川揪緊了長袍一角,良久擡起頭來,目光如炬地盯着沈雲灼:“五毒教我最熟了,我可以給你帶路,不過從梵音谷出來以後,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好,答應你。”

“我還沒說是什麽呢!”紀緋川被他打斷了醞釀已久的情緒,險些忍不住跳腳。

沈雲灼見狀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牽起他的手,沿着來時的路緩緩向溫暖明亮之處折返而去,“待此事了結,你再慢慢說來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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